2-58 落花流水

走栈道的徒步，更像是在他们家旁边的公园散步。五六公里说长不长，对Aiko和程立雪而言也相当不短了。

“不是说栈道吗！”爬上一大段木梯级，转角面对依旧没有尽头的爬升之路。Aiko哀嚎：“我以为都是湖心岛那种平地呢……”

从她身边超车的路人不管听没听懂都笑了。殿后的方荼刚要落井下石补一句“是谁不自量力还打算暴走一天”，但张口就被周星原的眼神阻止。他转而冲和平主义者嘿嘿一笑。周星原避开他的目光，低着头走到前面去了，耳廓微微泛红。方荼心痒道：真可爱啊，他怎么这么好玩。

旁边的陌生人跟Aiko聊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周星原从前面回来跟方荼说：“那个姐姐说她做过攻略，走完大概要三个小时。”

方荼眉头也皱：“这么久？地图上不是说两个小时？”

“哥哥你可以吗？”对目标是全马的周星原来说如履平地，但他担心方荼这个懒鬼会累。

方荼平时带人看房上楼下楼，排满的日子里每天一万五千步打底，何况出门玩还穿的运动鞋。这么一队女孩和小孩不去关心，周星原对他是有什么误会。没等他开口反击，程立雪先回过头气喘吁吁：“我，我不太可以。”

方荼就笑着哄他，语调温柔：“书包给我吧。到下一个look out就休息，好吗？坚持一下。现在停的话会堵住路的。”虽然不是爆满的赏枫期，但整个夏天都是度假旺季，人流络绎不绝。

周星原想把程立雪领走：“要不要牵着你？可能会省点力。”

方荼在后面心坏地起哄架秧子：“很累吗立雪？实在走不动的话哥哥背你。”

周星原手里一紧，无视小男孩想要回头的期待目光，把他拖走了。

那样广大的森林公园，唯独被选出这几条路线还下成本修了栈道，景色确实对得起付出的体力。白云悠远，溪流潺潺。Aiko站在观景台俯瞰绿意绵延的峰与谷，随时随地寓教于乐：“无限风光在险峰。”

Alena笑意盈盈：“这句我会。”

“登高望远，心旷神怡。”Aiko不太确定，“这是诗词吧？周星原？”

周星原也不确定，听着不像呢？

Alena重复了一遍，说：“这两个词……嗯，我也知道。”

Aiko的自尊心让她绞尽脑汁。“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两个手下艺人捧场地围着她鼓掌。

程立雪坐在对面长椅上，喝方荼帮他背上来的水。“爱子姐姐中文讲得真好，这句我都没学过。”

方荼在英语国家几年了，他的英语水平也仅限工作和生活场合，词汇量恐怕就两千个，新闻广播还常有听不明白的专名，俚语储备仅限床上场景。如果客人言谈间要彰显自己能力与深度，他一概保持微笑用万能捧哏句式糊弄过去。

像Aiko这样把非母语掌握到诗词俗语张口就来、上网可以假装在学日语的中国人，也实在不一般了。方荼给程立雪讲：“这就是天赋。姐姐很厉害的。”Aiko的天赋不仅在语言上。拍卖行的工作需要很强的社交能力和抗压性，实习拿到return offer就是她的勋章。一边忙着开张吃半年、工作量饱和的本职工作，一边还给能给方荼撑起多半边天，合作一年了给她发个一千五的红包不过分。

程立雪看了一会他们。“太厉害了。”

方荼摸摸他毛茸茸的头顶，“每个人都有自己厉害的地方。你是大提琴手里认识最多昆虫的，对不对？”

周星原的目光扫过他的手。方荼正觉得手感不错，叛逆地又摸了摸。程立雪问：“我也能摸你的头吗？”

方荼就歪下头给他摸。“怎么样？我的头理得不错吧？要不要跟我去理发？”

“理得像你这么短就会硬吗？我妈说我头发软。”

“头发软有什么不好。”方荼正要说周星原头发就软我喜欢，对面的男生率先撇开目光，他也就闭了嘴。你在干嘛啊方荼！不能再玩周星原了。还嫌误导得不够吗？

别人的三个小时，他们带着小孩走走歇歇快四个小时才走下来，午饭时间都过了。一行人只吃了周星原背上去的苹果和黄瓜块、一盒马芬连纸都舔得干干净净，下来时饥肠辘辘。驱车出去，十家馆子有八家是汉堡，他们就近挑了一家评分高的美式早餐的家庭餐厅，坐下来一人一盘薯条配汉堡三明治。

“还是不健康的东西最好吃。”Aiko苦轻食久矣，体力消耗完了咬一口面包烤脆、肉饼多汁、涂够了蛋黄酱的大汉堡，身心俱足。

周星原看方荼：“再来一个？”

方荼却看吃热狗的程立雪：“你能吃完吗？”

程立雪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的餐让给方荼，他看向周星原：“我能……”

周星原终结循环，举手招呼穿荷叶边围裙的服务员阿姨加两个热狗，所有topping都要。

Alena的烤起司三明治是最快上的，也是第一个吃完的。她站起来活动：“想到等下是去漂流，好像也不累了。就躺着不动对吗？”

搭橡皮艇或皮划艇的漂流大概还要划一划，tubing就不用了吧。那段小溪他们昨天见过，水流清浅平缓。

Aiko饭量小，起初几口狼吞虎咽，后一半却越吃越慢。眼见周星原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东西，是Alena带给他的SAT题集……居然就在餐桌上看起来了。对此破坏休闲气氛的行为Aiko忍无可忍，“打包！走了！”

去最近的商店补了些食品再往漂流的地方开，已经下午四点过了。但盛夏的日子里八点多才天黑，漂两个小时再回去洗澡吃晚饭正合适。太阳也开始西落，树丛的影子覆盖水面，不再像午间那样暴晒。

他们把车停在终点的停车场，带着东西坐上了摆渡的小巴。坐进后排，方荼跟周星原嘀咕：“这个车也不错。”

周星原开过了讴歌乃至宝马，愈发知道方荼那辆GT500多难开，他居然是从后驱开始学驾驶的。“不是说换个SUV吗？”

方荼琢磨的是改装房车。但他没聊下去。和周星原讨论未来做什么呢？他自己也没什么好想的。

摆渡车走的这条路只有一公里，河道却蜿蜿蜒蜒，长出去不知几倍，这也是玩漂流的趣味之一了。女孩换上泳衣、外披防晒衫，男生们没特地更衣，直接套上救生衣。方荼戴上了墨镜，周星原跟每个人确认都系好了帽子，不要再被吹飞了，漂流途中未必能捡回来。

工作人员检查每个人的鞋子都不会掉，向他们确认要不要把大救生圈固定在一起、可以租一个保温箱装零食饮料固定在中间。

他们昨天看到别人碰来碰去，似乎很好玩；固定在一起就没意思了。方荼提议：“小孩一个人不安全，立雪跟我固定吧。”周星原还没开口，就被他安排：“你可以负责守护保温箱。”

Aiko反对：“为什么，周星原又不吃零食，跟他捆绑有什么意义。我要零食！把保温箱捆给我。”

烦人，方荼也想吃零食。要不是程立雪得有人看，他难道不想载零食吗？

周星原调解道：“谁想吃零食的全都连一起。”除了他，所有人都举手。连Alena都说：“我觉得有饮料才有气氛。”

方荼跟他们面面相觑：“说好的碰碰船呢？”

周星原、程立雪和保温箱固定在一起，第一波滑入溪流。另外三个人在岸上幼稚地猜拳，Alena第一个、Aiko第二，方荼还是殿后。

方荼问工作人员拿了把桨，有安全绳固定在他的大救生圈上。大部分河段浅而且宽，水流极为平缓，是相当休闲的环境，并不需要桨。但有备无患，嫌慢的话可以自己划，甚至只需在清澈可见的砂石河床上撑一下。

自己是唯一手握“武器”的人，这感觉太好了。方荼在后面挥舞他的桨：“我来了！”只是躺姿实在威风不起来。

Aiko去够Alena的手，被水流分开了没拉住。两个圈圈碰在一起，又弹开，转着圈顺流而下。女孩们兴奋地又叫又笑：“好玩！”

方荼划着桨去撵她们。Aiko甩着手大喊：“你走开啦！”话音才落，她的救生圈挨了一桨，被方荼拨歪出去。始作俑者自己的圈圈也被反推向另一边，他用桨在岸边撑了一下。

Alena看出好玩了，手拢在嘴边喊：“哥哥！也推我一下！”

程立雪躺在对他来说更像橡皮艇的大救生圈里，率先享受冰镇橙汁，看着方荼像打冰球一样把两个姐姐往他们这边推过来，碰碰撞撞追近。小男生听着他们的笑闹眼馋极了，周星原安慰他：“待会儿到平缓的地方给你解开。”

方荼一会儿推打别人一会儿划着桨追，像条勤快的牧羊犬，在川流不息中硬是慢慢把两只羊赶到了食槽边上，羊的毛湿了一半，但都嘎嘎笑着很开心。周星原捞住Alena圈上的绳子把她拉近，方荼推着程立雪的圈拨棱，把自己送到保温箱边。

Alena把湿到眼前的头发绺撇开。“早知道我们也拿桨了！”

“给你。”方荼解下桨递给她。他这么懒的人，玩得都出汗了。水流虽缓，阻力也大，他能给别人的推力有限，往往捅一下只见转圈不见加速的，虽然被推的人转圈也转得很快乐。

周星原总觉得他这么玩不安全，“桨不是用来打船的吧？有没有漏气的风险。”

方荼拿了他的冰咖啡，对着大部队的圈圈组合两脚屈膝齐蹬，把自己漂漂悠悠先一步送走：“白白！”

一把桨在几人之间传来传去，本来的休闲碰碰船变成手脚并用的冰壶互推，连程立雪都试了一把：在水里用桨推载人的救生圈，实际比他看方荼玩的时候吃力多了。

桨递到周星原手里，他先挨个推了一遍，带着保温箱漂开，和每个人都保持了距离。然后把桨一横算是没收了罢工，打开自己的防水袋，拿出什么东西念念有词地读了起来。

Aiko抓狂大喊：“你不是吧周星原！漂流的时候看SAT！”

周星原抬头对她展颜一笑，举起手里的纸给她看：只是公园地图而已，开玩笑的。

这更让Aiko意外：周星原还有这么不老实的时候呢？

方荼在队伍前头且旋且漂，转过一个弯，远远看见一片石岸。昨天周星原给他描述过，那是河中的岛屿、一整块看不到头的巨大岩石，可以上岸歇脚玩水。

他离岸边不远，抓住伸向水面的树枝，把自己扯到岸边。他手脚并用地爬上石头岛，一边拉着自己的座驾不敢松。救生圈搁浅在岸边，就不怕流走了。

伙伴们随后就到，方荼接住桨的另一头，接引他们都上去。程立雪往石板上一坐：“终于踩到地了……我好像会晕船。”

大家都玩得很累，一个个摊开在晒得暖乎乎的石板上晾自己，也不嫌膈。Aiko上午累了腿，下午还要累胳膊，对这个原以为躺着纯纯享受的休闲活动怎么变成了运动项目而疑问。

晚上回到营地，天都暗了。半下午那么晚才吃的午饭，现在一样饿得发慌。掌勺的两个人配合着干活，等吃的三个人挨在旁边喊饿。本来回程时打算洗完澡换掉湿衣服再回营地，但女孩们累到说抬手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反正也吹干了饭后再洗吧……

方荼问他们：“谁想去装水？”

居然连平时最勤快帮忙的Alena都说不想动了，Aiko裹着毯子，瘫在露营椅上压根一声不吭。她回来时说踩油门的腿都发抖。

程立雪拿着他那包薯片爬起来：“我可以去。”

方荼怎么能让小孩一个人去提水。他看周星原，后者说：“我去吧，你来盯着锅。”

“还是我去吧。”方荼把自己手里的彩椒咚咚切完，提上空桶去打水。一路走过去，每个露营点都传来做饭的温馨气味，还有的邻居放着广播，吃饭早的已经把篝火都点上了。

水龙头斜对面的营地里，他看见那儿停着的车有点眼熟。森林人遍地都是，但这个车牌他认识。

方荼提着水回来，让周星原接过去煮汤。他跟Aiko说：“我好像看到熟人了。”

这么远离市区的地方能碰到谁？但这里是最热门的公园之一，碰到谁好像也不奇怪。Aiko看他：“啊？谁啊？”他俩共同的熟人一半都在这儿坐着了。

“Lorenzo，你记得吗？”去年Lorenzo婚礼时候，Aiko已经入伙了，方荼就是当时正式介绍她给自己草台班子小团队里的其他人的。

周星原在卡式炉后面猛抬头。Lorenzo对Aiko来说是以前的客户，但对他来说是另一种存在。

“他是不是离婚了？”Aiko听方荼提过。

“现在还是分居，我推荐戴律给他的。”方荼说，“蛮好。等真离了，下次再结我们再赚他一笔。”

Aiko冷哼：“也就男的离了还会想结。”

“真爱未必不能流动嘛。”方荼张嘴就来，“房子多换几个才知道自己想住什么样的，婚多结几次也会越结越好。”

吃完饭，女孩们终于提起劲去洗澡了。方荼收拾桌面，指挥周星原先带弟弟去洗，不然弟弟闹饭困快睡着了。

程立雪哈欠连天：“哥哥，我能不能不洗澡……我在河里都洗过了。”

“行。那你自己换衣服睡觉吧。”反正各人是各人的睡袋，他自己不怕脏，方荼管他做什么。方荼的洁癖仅限于自家的床，他对外出衣裤坐酒店床就没有异议，何况还是露营地防水防脏的床垫。

周星原跟女生一起出发去浴室了，方荼留着孩子一个人在营地睡觉不放心，左边摸摸右边收收，等女孩们回来了他才出发。“周星原呢？怎么就你们。”

“他说他洗衣服，让我们先走。”

有什么好洗的，方荼早就说多带几件。手搓衣服他是不会干的，拮据的时候曾经洗衣机坏了请不起修理工，他连续一星期连床单都在盆里手洗再拧干，这苦决不要再吃。

周星原发现浴室周围的信号也不错，门口人来人往，他提着塑料袋，站在浴室后面看手机。这个点雷霆刚醒，他想问问T营的事。

手上聊了一会，忽然听见从天花传来回音的淋溅水声中，有他熟悉的人声。是方荼笑着说：“你想干嘛。”

另一个人说：“今天不行吗？”

方荼还是那把带笑的声音，语速慢得暧昧：“站着？我是可以，怕你不舒服。”

天暗得彻底，连明天的雨云都聚集在此，准备就绪。周星原忽然没法在那儿停留下去。他摁掉手机上接连弹出的消息提示，逃一样大步走开。他自问，难道不知道方荼是什么样的人吗？已经无数次面对这种事，为什么还会心痛？

这一晚，方荼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