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9 星原

对方为环境犹豫的片刻，方荼先说：“抱歉，开玩笑的，今天真不行。不方便。”

方荼携家带口的，根本没想到脱队的情况，他没带套，连擦边也没心情。那里一个周星原不清不楚就够他操心了。Lorenzo又不是什么对他很有吸引力的类型，他费这劲不如回去睡觉。

“没关系。”对方反倒抱歉起来。

“你要用这间吗？那我去隔壁。”虽然是对方跟着他进来的，但他主动出去比较礼貌。方荼推开门。

“Lucas！待会要不要来我们营地坐坐。”

“好啊。”方荼冲他礼貌一笑，“很久没聊了，那晚点见。”

他带上门，没进隔壁，走到一排浴室尽头的那间，也是空的。他抬头看天，阴沉欲雨，洗快点好了。

排风扇在头顶嗡嗡作响。公共浴室水汽大、风扇工作几乎日夜不休，公共设施的装修标准第一位就是耐用好修。水温是恒定的，花洒水流也不急，他站在下面，感觉着热水从后颈淋下去，把整个后背温暖起来。

说起来，他认识Lorenzo也许多年了，徐安之表哥结婚时他才满十八岁，对方当时二十七八；方荼的同龄人大多天真幼稚，他习惯了年长的床伴，但一年年，来来去去没有哪个的关系长期维持下来。时隔几年再遇到Lorenzo，只觉得每次见面都看他又老一层，发腮、皮肤松弛，婚变后甚至有了衣服遮不住的肚腩，说是压力胖。

俗话讲男人到八十岁都会喜欢十八岁，对方荼而言，恐怕他到八十岁都会喜欢二十八。刻薄地说，Vincent就是他的上限：过了一定年纪的男人，对他有性吸引力的比例就层层下跌。他突然有种近似兔死狐悲的感慨：等自己到了Lorenzo如今的年龄，估计也会被年轻人拣选拒绝、只能在同样毫无生气的中年人里彼此将就了。

方荼趿着鞋出来时，门口已经没有排队等待洗澡的人了。一盏昏黄路灯照亮雨丝，Lorenzo打着伞站在下面。“看你没带伞，顺路遮你回去。”

没什么好客气的，方荼走过去：“有心了，多谢。我来拿吧。”他高一些，拿伞趁手；也一贯都是他照顾人，外人面前他愿意有主动权。

Lorenzo跟两个男同事一起来的，说他们买了鱼牌，去公园北部钓鱼。说起钓鱼的收获，带走处理食用也麻烦，所以通常拍完合影就放生回去。鱼吃了不少饵食，都相当肥大。方荼听得津津有味。

伞下的人是个很普通的华人移二代，中学时跟随父母过来，按部就班读书就业，乃至刚工作时都还住在父母家。在方荼眼里，这样的独生子不论性向，会结婚都不稀奇，但婚后一年就敢离婚还是少见。同事不会管你的私生活，但怎么跟父母交代的呢？上次只在电话里简单说了几句，方荼这个办婚庆的还一条龙给他介绍婚家律师。当时方荼自觉多问就不礼貌了，也没兴趣知道。但现在走在一把伞下，回避话题才是刻意。他问：“戴律师怎么样？”

“她很好，很专业，多谢你。你跟她熟吗？”

“私下里没什么走动。我在她那边做地产交接，一年总会见几次。你呢？办得怎么样。”

并不快乐的笑容一转而逝。“还算顺利，戴律师跟我太太那边沟通得很好。今年圣诞过完，大概就是前妻了。还没跟我爸妈透露过，等到过节肯定捂不住，哎，还不知道怎么交代。我已经提前出来排遣郁闷了。”

果然，想拿他排遣呢。方荼说：“没想到离婚这么麻烦吧。”

“是啊……”Lorenzo感慨，“我也有国内的同学离婚了，他们方便得多。这里……”

“加拿大是好结难离。不是笃定了一辈子，最好别轻易结婚，否则很可能离不掉，后半辈子都只能算分居。”

“婚前谁知道呢。”Lorenzo无奈。恋爱十年，连分手了都能复合，没想到婚后半年就生变。

他中等身材，说话斯文，外型过去一贯被前妻收拾得干净，是大部分女性会愿意亲近、一部分男同也不会拒绝的类型。但在方荼眼里，算是鸡肋社交对象：婚庆婚房的钱都赚过了，离了婚就意味着不会很快有换大房子的需求，而人脉能拓展的也已经够完了。他上营地做客也就是惦记着去发展一下人家两个同事，看看有没有机会将来发展业务。

Lorenzo的同事都是有家室的中年人，屋里还有隔壁营地来串门的人，一圈男人把小桌子挤满，甚至桌子抬到床边才全都坐下。

方荼听他们聊钓鱼打猎的事。他虽然没玩过，但考枪牌时也学过听过，听个新鲜、不时捧两句。闲扯着边打牌边喝啤酒，几听下去十点半有了尿意，正好邻居也要撤了，方荼一起起身告辞。

主人提上伞出来送他：“Lucas，你最近忙吗？等回去了要不要一起出来玩。”

方荼自然接过那把伞打着。他有点犯困，渴咖啡，还是要保持微笑：“忙，这次就是带Aiko她们出来团建的，后天回去又是忙不完的活，也就能喘两天的气。”

“那约不到你了。”

方荼确定Lorenzo如果想见他也只是打发无聊、没什么不一般的情绪，明白地婉拒：“你再婚的话，或者买房卖房，那我多忙都肯定有空。”

这个时间，营地已经万籁俱寂，只余雨声。雨被树冠阻隔，却不是阻绝，换一种流速和形态从枝叶上流下来。“你还是这样。”

说得好像多了解他似的。但方荼礼貌应酬：“你懂我。”

那顶伞来到了方荼营地的外面，他把伞柄举到彼此中间示意止步：“今天谢谢你招待，送到这里吧。我这边都是女人和小孩，睡得早，明天如果遇到再让他们跟你打招呼。”他礼貌拍了两下对方的后背心：“回头手续办完了也跟我说一声。恭喜你从婚姻毕业。”

方荼用自己那把钥匙开了讴歌，先拿出车里的备用伞去洗手间放水。回来时雨势小了不少，他站在野餐桌的木棚顶下边收了伞抖抖水。

他身上头发上都有烟味，这一圈走下来不知散净没有。刚才那屋里有人抽水烟。营地可以点篝火，他也没必要质疑能不能室内抽水烟。只是烟味发甜，方荼怀疑夹了叶子，所以不敢带进房间里去。怕熏到孩子是一方面，被某些一根筋的发现了去找园方举报才是没事找事。

他把身上衣服撸了，挂在棚子底下晾的浴巾旁边吹着。周星原习惯睡前把室外怕潮、防熊的物资都收进后备箱，方荼打开拣了点吃的喝的、提了条户外毯把自己一裹，坐进了副驾。先吃两包辣条，又开了玻璃瓶装的星巴克白摩卡（超市临期一刀一瓶，他搬了两箱），舒舒服服边喝边看手机。

车这个小空间，在你不想打扰家人的时候显得格外安全又自在。半夜信号最佳的时段，方荼把该看的新闻政策和行业动向都看了，又打开地图仔细察看了周边的路线。

趁咖啡因的劲还没上来，他剥出一片葡萄味的Benadryl、嚼巴嚼巴喝水漱口，懒得出去刷牙了。椅背一放毯子一裹眼睛一闭，让苯拉海明跟星巴克去斗法，睡了。

快十一点才睡，居然五点多就冷醒了：方荼头痛腰背酸，自知是车座椅睡得不舒服。那些居无定所睡车上的人都是怎么在这种不能翻身的空间里过夜的啊？他将来要是搞房车，第一重要的就是舒服的大床垫。

方荼把遮阳板翻下来，看看自己的黑眼圈。仗着尚且年轻，几乎看不出来。他调直椅背，打开车门，被五点钟的清冽冷风冻得一哆嗦。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他悄悄进了室内——周星原还给他留门了，摸黑从行李中拿出衣服来穿。

通铺上，程立雪轻轻叫了声“哥”。方荼悄悄说：“吵醒你了？你接着睡吧。”

但小孩缠在睡袋里坐起来：“我想尿尿。”

“那你多穿点，我陪你去。”

程立雪懵懵懂懂：“我昨晚刷牙了吗？”

“没事，我也没刷。”

“哦。”

方荼给他披上外套、戴好帽子，带他出去。“冷不冷？”

“脸冷。”

“那你过来点。”方荼搂搂他，把伞大幅靠过去。“我身上臭不臭？”

程立雪没闻到什么。“香香的，茉莉花味。”

那是他刚穿上的、家里带出来的干净衣服。闻不到烟味他就放心了。

带程立雪回来，一大一小并排刷了牙。有些人在公共卫生间的洗手台刷牙，方荼总觉得有味，不愿意在里头保持张嘴两分钟。

“我们是不是起太早了。”小男孩说。“今天做什么啊？”

“你想做什么，还有什么想玩的，自己先想想。”方荼烧上水，准备先煮三包方便面，他们俩吃。

雨还下着，虽然不大，还是影响户外活动。爬山会打滑，不怕冷的话打着沙滩伞去挖沙子、穿雨衣去漂流都可以，去附近的小镇逛也可以。

方荼刚把第三包面拆下去，合页吱呀一声，周星原从屋里出来了。看见他还愣了一下。

“早。我和立雪吃方便面，你要吗？”

“要，谢谢。”周星原瞥了一眼他身后晾着的衣服，转向程立雪，“还以为你自己跑出来了。”

孩子不明白：“方荼哥哥陪我去尿尿的，我没乱跑。”

方荼又拆了两包面，五联包一次就煮完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持筷，也没多想周星原什么意思。

热乎乎的汤面，放了菜和番茄，火腿片，溏心蛋。吃完通身舒服。方荼心情好了，在平底锅里烤吐司片，给女孩们做火腿蛋三明治。

因为雨天显得格外安心的小屋里，Aiko边吃边嘟囔着问他：“你昨晚几点回来的？”

“你们睡了以后。”方荼给她发了条消息，说去Lorenzo那里坐坐，让她作为唯一真正的大人看着点小孩。哪知道那时候Aiko已经呼呼大睡。她早晨醒来才看到留言，因为不知方荼还曾经和新郎有一腿，也未以为意。

只有周星原扫了他们一眼。他是最后一个关门熄灯的，但方荼并没有回来。究竟几点回来的，其实也不重要了。

方荼吃完早饭，往床上一躺：“我做饭了，你们收拾吧。今天想玩什么玩什么，我不合群，我要睡觉。”

程立雪关心道：“哥哥，你还腰疼吗，我给你按按。我爸说我按得很好的。”

“哦哟！”方荼一乐，“你来。”

周星原就看着弟弟脱了鞋爬到床上，给方荼按后腰。他昨天居然搞到腰痛，腰痛居然还告诉程立雪？合着他昨晚去干什么，连小孩子都不瞒的？

方荼被程立雪按得蜷成哈哈大笑的毛毛虫。“够了，够了！”估计程立雪他爸是哄孩子的，就这挠痒痒的小力道！

女孩们想去小镇逛街，据说有些做本地文创的纪念品商店。“周星原，你们去吗？”

程立雪是想去玩的，他还没怎么去过这里的小镇，只有昨天下午跟着大家去了一趟镇上的超市。

周星原想留下来。但方荼躺在那里说：“去嘛，去活动活动，整天闷在房间里眼睛会坏的。你去给她们多拍点照片。哦，还要买点吃的，昨天那个枫糖香肠吃完了。再买几个番茄。”

既然方荼说了，周星原就称好。Aiko咂嘴：“真听话。”

他们走了，方荼打个哈欠，睡袋一卷睡起回笼觉：难得他早晨忍住了没喝咖啡。

他这一觉浑浑噩噩睡到过午，捞到手机一看，半小时前周星原问他中午想吃什么。估计是几分钟没等到回音，知道他还没醒，就说要什么再告诉自己。配图是他们在镇上吃炸鱼薯条。

看着炸鱼方荼犯了馋，他想吃地三鲜。他饿着肚子趴在那儿看手机，看到珍姐找他，唾液腺都自动分泌起来了。

出去玩的一行人带着炸鱼外卖回来了。方荼坐起来吃炸鱼，嘴里咬着脆壳咔咔响，还含糊不清地支使程立雪去给他拿咖啡。

周星原这才问他：“休息得好吗？”

“还行。”方荼看他今天怪怪的，不知道怎么，仿佛是有情绪，视线也不粘着自己了，还怪不习惯的。“你们下午打算玩什么？”雨几乎已经停了。

程立雪还想去挖沙子盖大沙堡，Alena想再去一次漂流。男孩闻言又犹豫了，Aiko劝他：“哪里的沙子都一样，漂流回城里可就没有了。”

方荼一贯是宠孩子的，“我陪立雪去沙滩，你们去漂流吧。”

程立雪自己改了主意，“我也去漂流吧。我想自己拿一把桨，这次我能不跟你们捆一起吗？”

“行啊。”方荼拍板了，继续咔咔啃鱼，“那把番茄也洗洗带上。”

森林小屋的最后一个下午，每个人都累到尽了兴。周星原洗澡时听到隔着一间，Alena小声在哼莫扎特K. 296第三乐章的钢琴部分，轻松愉快。几句后从另一间里，程立雪“登登登登”地和上了弦乐，周星原会心笑起来。

洗得最快已经出去的方荼在门口扯着嗓子唱起《夜夜夜夜》，大声到破音，试图用跑调的流行把古典乐阿卡贝拉压过去。周星原边笑又替他尴尬：浴室唱歌就算了，在门外唱不怕人围观吗？跟Alena共用一间的Aiko先受不了了：“方荼！你闭嘴！”

方荼在外面嘎嘎怪笑。

周星原笑得脸酸。他对方荼的怨怼，不知不觉又翻了一页。

围着火盆点上最后一次篝火，今天许多人的柴都湿了，林中缭绕烟味。他们的柴刚从门口买的，但架不住邻居的烟飘过来。方荼的眼睛受不了，提前刷牙躲屋里去了。

等周星原收拾好东西进来，方荼已经睡着了。但他刚躺好，就听见方荼动了动，“周星原。”

“哥哥？”

“外面晴了吗？”

“晴了。”周星原小声回答，“云都散了。”

方荼挣扎着坐起来，“我好困。”

“快睡。”

方荼看了看上铺的女孩，另一头的男孩，都已经睡了，Aiko甚至还磨上了牙。“周星原，我们出去玩吧。”

周星原惊诧地在黑暗中看他。即使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看不清。

方荼再问：“去不去？”

“去。”

方荼发动了车，跟着昨天夜里离线下载的地图，从黑透了的林间缓缓开出去，视野只有车灯的光束。

“我们去哪？”

“你猜。”

周星原怎么猜，他从来不自信能猜透方荼。方荼手机屏幕上的目的地也看不出来什么，一个没有地名只有经纬度的点。

讴歌驶出公园，一路向东。从大路进了小路，路还是柏油路，但连路灯都消失了。方荼以二三十的速度小心开着，车灯指引他们扭扭曲曲上坡，抵达了山上的一片空地。

“下去吧。”方荼说。

周星原意外地看到，空地上还停了另外几辆车，都有人在车外，还友善地远远跟他们挥手说嗨。有人身边架着近人高的望远镜。

讴歌熄灭后，山顶恢复黑暗。

他们下了车，迎进夜半的冷风，几乎要呼出白气。放眼望去，方圆不知几里目之所及都没有任何人工光源；但四周并不是漆黑，头顶银河悬挂，淡淡星芒笼罩四野。

周星原仰望天际无数光点，他第一次这样“看见”银河，完完全全体会到了那种“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深邃。在城市里夜晚只能看见若干星子，而这里有各种颜色不同的星星，比雪、比雨更密集。他无法去比喻，星空只能是它们自己。

方荼也没有说话。他动手把露营椅从后备箱提出来。

周星原深吸一口湿冷的空气。他们并肩坐在空地上，看着那些穿越时空、自千万年前奔赴地球而来的光芒。这样的夜空下，生活里的一切烦恼得失都远去，像沐浴在幻境中。他想问方荼怎么找到这里的，又为什么带他来，但这些话似乎都多余。

“哥哥。”

“嗯。”

“我小时候……就是休学的那一年，在家开始看科幻小说。”

方荼大概知道，周行母子清理了在中国一切背井离乡，周星原带来仅有的托运行李箱里都是他不能不带的东西，就有几本最喜欢的书。

“我喜欢小说里那些……很宏大的东西，显得自己很渺小。这样我的一些喜怒哀乐，也都变得无足轻重。”他吸气。“后来我在图书馆给那些小孩读书的时候，看过一本被翻烂了的童书。讲一个小女孩跟她姐姐吵架了，她走出家门，上山，爬上一棵树，看到很远的地方……她就得到了平静。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感觉，但和我看科幻的感觉应该是一样的。”

方荼也只是“嗯”了一声。过了会儿他说：“其实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会破坏气氛。还是你们有思想的人来说吧，我听着。”

周星原无声地笑了。这才是方荼，没有什么重要不重要，他说的话他都会愿意听，反之亦然。“哥哥，你怎么找来这里的？”

“听人聊天说去半夜去天文台，我搜了一下，我们离天文台有点远，但是附近就有Dark Sky Preserve。”方荼对比还蛮得意：还好白天补了觉今晚捱住了没睡过去，就是想等夜里会不会雨过天清。现在看周星原这么喜欢，他撑这么久也值了。

方荼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银河，视觉上太过震撼，他也有很多感觉，但语汇贫乏，说不出来。裹紧了毯子，他抻开腿往下出溜，让自己躺舒服。

周星原沉浸地看着银河星空，广袤宇宙在以几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动。一低头，方荼又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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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天打包外卖的小周：冷脸洗内裤。

2，那本书中文版叫《菲菲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