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0 无中生有

返程总是比去程的感觉更快。去公园的途中，他们还停在Timmy下车活动了会儿；回城还没觉得开了多久，就能在地势高处远远看见downtown水边的地标电视塔了。

等开进了信号通畅的地界，方荼搓了搓脸，开始工作：给珍姐的小儿子阿易打电话。

阿易在college学的护理，当初一家人规划得理想，当医生难考学费又贵、护士总不用那么难吧，何况男护士听起来就吃香。哪知只要在医的大类里，就算是洁牙师这种看起来跟刷牙差不多的“体力”工作，在校基础科目都够学脱一层皮。阿易本来也不是学习的料，一看教材就晕字，几次跟家里诉说又有同学退学了，他也坚持不下去。

豪哥结婚后，珍姐操心的就这一个小儿子了。她来找方荼：阿易能跟着你干吗？

方荼没想过自己这个年纪就要收徒弟，他当初入行时候，师父都快退休了，也是考察挑拣过才收的。不然呢，年富力强的职业经纪带徒弟干什么，把自己的人脉资源分给别人？还是只使唤人买咖啡送材料、压榨劳动力什么都不教？

珍姐的餐馆也算一门小生意，阿易不上学，大可以去餐馆帮忙。切菜、跑堂，就算是帮忙接电话，或者附近送餐发广告，总有事情可做。虽然理解上一辈想让子女过得轻松些，但方荼也在餐馆做过，他的经验里经纪并不轻松多少。外人只看到开一单就有几千块，那淡季还有几个月开不了单的时候呢。

“阿易？我方荼。你妈妈让我跟你聊聊。怎么样？上学不开心？”

旁边的周星原听到那头阿易有点委屈地叫了一声哥，说上学好难，背书崩溃好几次。

周星原目视前方，默默开着车。他见过阿易的次数不多，知道他学校在安省南部小镇，跟同学合租。父母哥哥都是一年到头连轴转的工作，他也没学车买车，豪哥休假时才往返几个小时去接他回家。哪怕周星原也不认为自己是擅长学习的，文科的知识点一样让他头痛，但他从没想过不想学了还能退学，家人乃至前房东还得张罗着给找工作、安抚情绪。他知道自己是进牛角尖了，但依旧无法自控地把仅仅几面之缘的人当作了假想敌。

方荼听了阿易“除了上学什么都愿意做”的一番气话，好声好气把护理将来有前途、地产经纪也不好干给人小孩讲了一遍。日日重复带人看房、重复几千几万天但收入并不因为经验而增长，付出的工作时间也没有转化率的保障。

珍姐看方荼一个个买着房，大概以为做经纪轻松。其实按部就班、捡一单做一单的话，也就能有口饭吃而已，收入还不如餐馆稳定。方荼这几年下来，除了自己愿意下力气、甚至为了主业去搞副业以开拓社交，还有一个不可忽略的收入来源是他自己炒房。炒房的原始资金哪来的，是方家当初给的两个公寓抵押来的。阿易一没有启动资金，二很可能吃不来苦：他是珍姐两口子的老来子，家里不算富裕，但也不曾委屈过他。他连自家餐馆都不想做的话，独立跑业务未必是他能担起来的工作形式。

方荼说：“你如果愿意做经纪，自己看一下教材，把执照考下来，我肯定带你，好不好？如果执照考不下来，我们再说有什么别的好做。”

他电话才一挂，周星原说：“我都不知道你们这么熟。”

方荼哪知道周星原那把小九九，只是普通地回应：“没怎么相处过。但是珍姐拜托了的，不好不管。”

“还跟我说不让我做经纪。”

方荼好气又好笑：“那一样吗？你是谁他是谁？你要是也college念不下去，你去工地搬砖我都没意见。”

这就算是夸他了，周星原略为好受些。“那要是他考了执照，你打算怎么带他？”

“你管很多诶？”方荼也确实想过了，正常带着呗。教完基础的就让他自己去群发联系同学朋友拉业务，只要阿易肯干，隔两个月方荼看情况给他让渡一单，总不至于饭碗空空。万一连执照都考不下来，就给珍姐讲明白，要不要自己给他开两千块工资养着；最好别是这样。珍姐必然拉不下那个脸，方荼也不想让她为难，但在商言商。珍姐是方荼亲姐，她儿子却未必是方荼亲弟。方荼是有单干的长远打算，也给Aiko画过饼；但那太长远了，更不至于单枪匹马就开始养闲人。

他要人也要Aiko这样心思活络有能力，能担事能抗压的；或者Alena，大小姐不用出力气，偶尔拉点资源就算创造价值了。至于周星原？周星原不用多做什么，方荼推着Aiko哄着Alena就是为了捧他，根本没算计过周星原能怎么给他变现。

如此殚精竭虑的哥哥要是知道家里弟弟居然暗戳戳在吃阿易叫了声“哥”这种不着四六的飞醋，恐怕会气得失去维持表面功夫的耐心，直接把他蒙头打一顿。

回到家，周四出门前推到门口等待垃圾车的两个大垃圾桶早就清空了，横倒在车道入口连续彰示了多日“这家没人”。方荼大摇大摆地把两个桶拖回车库：“没进贼，说明穷就是最好的防盗手段。”

大夏天的，他硬是休了两回假，一回来就焦虑发作、狂跑业务，被方荼push的胡老板、Nancy和其他人都擦一把汗。赶在九月前，第二个翻新房的定金也到了手，这次只挂了两周不到，方荼相当满意。

他没空作陪，给周星原预约了洁牙、理发让他自己去，还说要带他去买衣服。周星原六月初刚被他这样安排过一遍，不住地说够了够了，衣服买多了不环保。

去年第一次转学，周星原就感觉到了学习气氛的浓度变化；这次进了一些人所追捧的、据说是宁古塔最好的IB公校之一，它甚至有校服！顿时像回到了国内。

全宁古塔升学压力最大的高中，公校里恐怕它就是塔尖了。校服是昂贵的灰绿色麻袋，但方荼手一挥刷了卡，又夸他穿起来很好看。放了学，周星原回到车上，换掉制服。质地和方荼以往买的衣服相比并不算好，尤其在夏季很热。女孩是长及大腿中间的褶裙，比男生的裤子凉快不少，但她们依旧日常为版型埋怨不停。周星原对制服没有意见，今天要回旧学校探望老师，所以换回了平时的衣服。

Avery首先关心他：“在新学校适应吗？”

周星原必须承认，在越追求成绩的学校里，社交越难。去年他转来U高时还有其他几个留学生和转学生可以抱团，今年到新学校只有自己，而其他人都已经同学、在运动队共事两年了。另一方面，新学校华人比例正常，却是集结了其他族裔中追求精英的一批尖子，IB项目里尤甚；比之私立也不遑多让。他像又回到了一种类似于纽约的疏离感中。

开学一星期，他还在适应，在人际关系上难以打开局面，连一个走得近的同学都没有。好在分组作业时能保持礼貌程度的交互就足够了，他也不追求非得交上朋友。

聊完了也到了学校关门的时间，Avery和他一同从楼里出去。“我这里还有一件事，如果你愿意帮忙。”

“你说，如果我可以，我当然愿意。”

“今年的十年级又转学来了一个华人留学生。他在社交上需要一定程度的帮助。”Avery委婉地，“我知道你对和特殊人群相处有一些经验。”

“他是谱系？HFA？AS？”

“不是。”Avery笑了，“没那么严重，事实上对AS我们的经验还更多一些。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件事，还需要再考虑考虑。我也不该在你一无所知的时候就把这件事强加给你。今天太晚了，你方便的话，我们之后再聊吧。”

周星原站在艺术教室的门外。Avery走进去，俯身和独坐角落里的一个细瘦的华人男生说话。对方的侧影看起来突然绷紧，色粉笔猛地握进手心。像是要求自己看向对方，又无法直视，他一直盯着Avery的前襟。直到老师的视线离开他，他紧缩的肩膀才放下去。

“就是他。”Avery走出来。

“社交焦虑？”太明显了，周星原都看得出来。

“对。上一年在私校，社交压力导致失语。他和他姐姐共同生活，现在几乎只在她面前能正常开口。”

从小就不擅社交的周星原顿时共情了。“我能为他做什么？”

“他需要交朋友。他愿意交流，但社工很难和他沟通。他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华人，我想如果有相同文化背景、年龄相近的朋友来引导，对他来说轻松一些。”

周星原郑重点头。Avery说：“另外，他完全没做过义工，凭他目前的状况，也很难自己去找一份工作。我和他姐姐沟通过，但她说他似乎很不愿意给她添麻烦。如果之后情况好转，我想，或许你能在图书馆找到合适的义工工作给他吗？”

图书馆里人来人往，周星原发起的小项目全是与人沟通为人服务的。但他没有直接否定，想了想说：“我试试。”

他到家时，方荼已经做好了饭。“你又回去看老师了？”

周星原知道，因为自己换了衣服，他走去厨房水槽边洗手。“对。”他顿了一下，还是想和方荼聊这件事，“那边有个特殊需求的学弟。老师想让我去认识一下，看能帮什么忙。”

一听到这，方荼的耳朵竖起来了。周星原转学频繁，跟同龄人关系都不远不近，尤其一直没有走得特别近的同性朋友；难得夏校和雷霆特别聊得来，人家还是个大直男。这多不利于他移情别恋！闻言赶紧支持：“好啊。”

周星原给他讲了学弟的社交压力问题。“Avery希望我能在图书馆给他找个位置。哪有什么不需要说话的工作？”

“这有什么问题，我看那些整理书的就不用说话。”

“那个不是义工工作，是兼职，有薪水的。”

方荼不以为然。“事在人为。你不问怎么知道不行，哪有不能操作的？还有那个，搞流水线的那个什么？都不用见人。”

周星原理解方荼说的是哪个。从自助窗口还进去的书，需要一道小传送带人工分拣。同系统不同分馆、本馆不同分类的书都要分拣开，送进不同的桶里。因为宁古塔是个城市带，城市相邻处难免有读者把从A市借的书还进了B市的图书馆，还错了系统的书也要拣出来，等失误的读者自己来柜台询找。他们在图书馆的办公室门口窥见过那个小传送带如何工作。

“但那都不是兼职的岗位，是全职馆员顺手就做了啊？”

“我知道。”方荼耸耸肩，“我的意思是，哑巴也能就业，总有他能干的活，就看你能不能给他争取到。就拿storytime这事来说，不就是从无到有？你做到了。”

周星原迅速反思自己调整思路。“好。我试试。”

方荼端起碗飞快扒饭，把残余米粒的饭碗往桌上一放：“行，你收拾吧，我出去了。”

“怎么这时候出去？”

“没办法，客人这个点才下班。”方荼边起身边抽了纸巾把嘴一抹，“走了。好好看家。”

送走要搞魔法学院的客人，方荼和Aiko站在车水马龙的downtown街头。场地搞定了，今天聊的就是细化场景布置、流程，歌单和dresscode等等。

Aiko说：“你确定不用我找舞台置景？你有合作过的团队吗？……难道你想自己做？”

方荼也没做过，但做了再说。“找。你找专业团队报个参考价给客人，东西我来做。”

“你疯了！”Aiko不止一次被方荼的不靠谱震惊，“你当人家学艺术几年是白学的？这次是设计搭建完整场景，不是随便钉几块板子！”

“都找人做，我们还挣什么钱。”方荼也不是全无计划。“又不是要从头设计，跟着电影里照抄就是了，cosplay嘛。”

“你以为cosplay容易？看山跑死马，你哪有时间做？不要拖到最后做不完我们贴钱请人加急。”

方荼哄她：“有时间，有时间。别急嘛姐。我保证不拖延，每周给你汇报进展，你要是看我靠不住了就plan b，行吧？”

Aiko瞪他。

“还有啊。我们怎么注册个正规公司的事，你稍微考虑一下。”Olivia的女友Corvin完成学业、要来宁古塔求职团聚，俩人的人生规划正在往前推进。方荼预感一旦她们状况有变，自己在公司估计也待到头了，独立执业恐怕得未雨绸缪提上日程。

Aiko没明白。“不是已经在做新网站了吗，你找会计给你出自雇文件啊。”

“不是，是涉及到我们现在以及未来的所有业务。”方荼在他们之间比划一个来回。“地产经纪，地产管理，婚庆，艺术品经纪，展览，演出，全都包括进去。这样我投资周星原亏的钱才能在报税的时候利益最大化。”

他还知道投周星原是亏钱呢！Aiko冷笑：“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