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二卷·粉云

2-62 烫手山芋

——你如果对他没意思,就不要当中央空调。

一水儿都是竞争意识强烈的优绩主义者。观望之后,周星原毫无负担地放弃了在新学校发展社交。他不进运动队,课后时间全由自己支配。一边融入IB科目的学习节奏,一边准备十一月初的SAT,尽量争取好的分数去申明年暑假的T营。上一学年的AP不是白刷的,再学到重复的内容时就会轻松,他开始收到去年主动刻苦的报酬。

同样是自学,回想童年休学在家那一年,为什么就学不进去?除开当时太小,根本原因也简单。那时家庭条件都一般,周行习惯早晨喝剩饭煮的粥就点咸菜,七八岁的男孩从第二节课就饿得精神涣散。在家时,他减少活动量,可以饿得慢一些。也是从那一年,时间更多的他开始去菜市场,接过周行做家务的责任。但他的印象里,买一餐的肉就是到他手心长的一块,二两。因为周行一直这么买菜,他也毫无疑议地继承了,天经地义的一人一两。

直到方荼带他去超市,在肉柜前说:“我三磅你三磅,够吃吗?呃,我觉得不够。”说完冲柜台里喊了一声方言,穿白制服的大叔就走过来,用方言问要什么,方荼要了整扇排骨。等待切块的时间里,他还教周星原怎么说家乡话,至少学会叫叔叔姨姨;教了还要他当场实践,逗得那些超市员工都笑吟吟来看,他尴尬不已。这些玩儿似的烫嘴方言,后来去曼哈顿的唐人街,甚至法拉盛的某些地方,周星原都用到了。

他并不是Aiko那种对语言特别有天分的人。周星原戴着耳机,边听法语纪录片边在滋啦滋啦的油爆声中把牛排煎出来。这一年必须完成的活动已经很多,如何减脂提高长跑成绩相对就不那么急迫。原切牛排和焗烤用的肉在西人超市更好也丰富,像方荼平时买散装咖啡粉的那家本地家族企业超市,他们去逛一次就会买一次。

方荼在房间里关着门,不知在做什么。这样的时刻在过去几乎没有——只要他们同时在家,总会一起做饭。如果他一个人做饭,多数时候方荼也会在旁边转悠,凑在砧板旁边吃吃现切的黄瓜、豆干,做宫保鸡丁时偷吃刚炸出锅的花生米,一边说着不着边际的闲谈。他不是因为馋,只是爱热闹而已。以往,在自己房间里方荼也很少关门,他聊工作的电话并不避讳,时而跟徐安之通话更是总要凑过来让周星原一起听。过去如果他关门,也只是掩作一条缝,那是给同居人的信号:你需要的话,尽管推开。

现在那扇门是紧闭的,自从他们从Resort回来就是了。周星原心知肚明,虽然并不好受。

“方荼?吃饭了。”

“来了。”方荼应声开门出来,进离他最近的公卫洗了手。

周星原把和蔬菜凉面相差无几的通心粉沙拉端上桌。“我想下周六去看预展,你去吗?”Aiko叫他们去看秋拍的预展,学习借鉴之余也是带周星原去交际的。

“我工作日找时间去吧。我是要跟Aiko谈别的事,跟你们对不上。你安排你自己的。”对面人头也不抬。以往入秋后他会渐渐闲下来,今年完全看不出这样的趋势。

周星原摆在旁边的手机一亮。不用看,他们都知道,那个叫关思墨的学弟又来了。周星原头大:这人实在太爱分享了,还不是发朋友圈,是一天好几条私聊分享生活。不回复怕他受伤多想、社交焦虑发作,回复了更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死不死,刚才还冷淡着的方荼往手机瞥了眼开了口:“你学弟不是学艺术的?带他去Aiko那里看看吧,人家看得懂。”

他提关思墨比过去提那个眼科医生都多。要不是理智尚存,周星原甚至想当场拉黑关思墨给他看。

第二天放学,周星原走到学校停车场,大吃一惊。天气已经开始凉了,关思墨穿着厚到夸张的棉服,等在他车旁,手里还殷勤地提着两杯奶茶。

“怎么过来了?”

【我今天下午没课,我坐公交来的。】

两所高中都离同一条主干道很近,但关思墨坐公交来,公交二三十分钟才一班;还中途下车去买奶茶,再等下一班。不打招呼这样周折地突然过来,对周星原而言根本不是惊喜。在这种无声的压力中,他几乎理解了方荼对一些别人的烦躁:你是作业不够多学习不够忙吗?

但关思墨是病人,又一颗赤忱真心,他没法直接推开。

“先上车,冷不冷?”周星原把奶茶接过去,关思墨用围巾捂着,还是温热的。这款围巾是个轻奢牌,去年方荼想给他买他嫌热不要,纯羊绒的,三百多刀:学弟家境不错。

关思墨满脸期待:【同学说这边有一个看红叶的山谷,我想顺路可以来看你。】

“有,就在对面。”周星原一指前头。他学校处在一块开阔地方,隔着条大路,对面就是两公里长的一段山谷。他对这一片的印象就是方荼说过的房子增值空间大。确实是赏枫宝地,但此时一片堪堪入秋的深绿,连橙色系都没到五分之一。

“墨墨。”周星原转过去看着他,尽可能柔和地商量,“你看现在也不是看红叶的时候,我今晚也有事,我得进城去上大提琴课。”他示意关思墨,他的琴就放在后排。“所以我先送你回去,等叶子红了我告诉你,下次不要白跑,好吗?”

学长还会拉大提琴!关思墨点点头,眼里的星星更亮。

周星原目视前方点上车:“你如果满十六了,尽快去学个驾照。在这里生活还是开车方便点,自己开车想去哪去哪。”

关思墨低下头。下一个红灯,举起手机来给他看:【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不是,我今天来得及,你家又不远。是我自己的事太多太忙。”周星原安慰他。看着对方失落的样子,他又于心不忍:“或者明天要不要跟我去城里看展览?”

Aiko听说周星原带朋友来,还未觉得有什么。直到看见周星原身后亦步亦趋紧跟着的小男生,她脑内的一根弦瞬间拉紧,绷出了嗡声。

“Aiko,这是关思墨。”周星原给她介绍。预展头几天是邀请制,人不算太多;反正关思墨跟女性都处得来,他就放心带来给Aiko。“这是我经纪人Aiko,她会说中文。”

关思墨瞬间浮出崇拜的神色。学长也只是高中生,还不是艺术生,居然都有经纪人了!我来蹭展览,他是来工作!好厉害啊!

他们一起进了大门,周星原扶着门,让Aiko和关思墨先走。他们跟着Aiko去存外套和包。关思墨摘下帽子,想往背包里放,周星原就自然地接过去帮他放。“要不要喝水?帮你拿出来?”关思墨摇头。

除了方荼,还没见过周星原这么照顾谁的。Aiko在旁看得有点吃惊。周星原直接同她讲:“墨墨有点社恐。男性和人多的环境容易紧张。你今天忙吗,方便的话多陪陪他。”

Aiko本来就是要全程带周星原,没想到周星原让她带孩子。这是搞什么!她把展册递给关思墨,“你先看一下等一等,我跟周星原先聊点工作。”

关思墨左看右看,主动举起手机:【我能自己先进去吗?】他是从小看展到大的,虽然是陌生地方,对这种环境只觉得亲切。

Aiko拿出名片给他。“你去吧。需要任何帮助就找工作人员,同事会给我打电话。行吗?”

关思墨冲他们点点头,抱着展册走了。

进了准备间把门一关,Aiko质问周星原:“你哪里来的拖油瓶?”

“不是拖油瓶。”周星原笑,“以前学校的学弟,画画的,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他画得很好,说不定以后你能卖他的作品。”

画画的普通学生而已,Aiko在美院见得多了,根本不稀罕;说是准艺术家,将来不是在设计工作室跑腿买咖啡,就是去纹身店当助理,要不就是少儿辅导班带孩子、申学机构里给高中生代笔画作品集。她压根不在意关思墨画得怎么样:“你们在约会?谈恋爱了?”

“没有。”周星原皱眉,“不要乱说。”

“周星原,你如果对他没意思,就不要当中央空调。他多大的人了,要你那么小心翼翼?他是谁啊,方荼吗?”

周星原被刺痛了。今天他把车停在地铁站,跟关思墨一起坐地铁来的。听说他去过波士顿,喜欢Turner,关思墨给他“讲”自己去年来加之前,在上野美术馆的Turner特展看过波士顿出借的展品,布展方式和呈现效果如何不同。这是方荼不会谈论的话题,与是否欣赏某位画家无关,周星原就是在和别人的相处中一遍一遍地想起方荼。他或许是和方荼待得太习惯了,在那扇门关上后,就无意识地把还刹不住的过剩关怀随便放在了他人身上。

方荼坐在地上,给打磨好的泡沫块喷漆。室内铺着广告报纸保护地板,上面都是各种分不清成品还是废料的东西。还需要车一些窗帘帷幕,周星原有这门手艺,不过他还是花钱请在家扦裤脚的街坊阿姨去做吧。

铃声响了,Aiko打电话来八卦:“方荼!你知不知道今天周星原带了什么人来我这里?”

“啊?是他那个学弟?”方荼乐了。“可以啊,想通了嘛。我劝他带去的,当时还跟我摆脸色。”

对方难以置信,“你让他带的?”

“怎么样。真人般配吗?”

Aiko一时不知道该骂谁。归根到底,还是只能骂方荼:“渣男!”

方荼自认无辜,但挨了这句也无妨。“这不重要。你们今天正事聊得怎么样?”

“周星原没跟你说?”

“他还没回呢。”虽然方荼这会儿也不在家,但周星原回家的话会跟他报备的。

“他午饭前就走了,怎么会还没到家?”Aiko是跟同事一起吃完饭,旁边没人了才打来的。

能为什么,因为跟学弟去共进午餐了呗。方荼嘿嘿一笑。“别紧张了他姑,孩子大了,该放手了。跟我讲讲,他俩来电吗?”

Aiko很难评价。关思墨显然对周星原很有点那个意思,只要周星原在场,他的眼睛就不看别的地方,目光只黏着他,活脱脱一个恋爱脑。至于周星原呢,要不是她知道还有方荼这么个人、而周星原又一贯体贴他人,外人看来他对关思墨也是照顾有加,暧昧得合理有据,有来有往。

方荼听她说了一些互动细节,满意道:“可以,希望这个关思墨争气,尽早把周星原拿下。”长远不长远无所谓,让周星原体验到正经恋爱就行,不要把注意力错误地放在自己身上。

Aiko只能说,这真是有人愿打有人愿挨,到底关她什么事?她自己还单身呢,吃饱了去管这些看脸就有复数备选项的人?

周星原和关思墨坐在越南粉店。关思墨怕烫,点了凉拌的檬粉。服务员端上来好大一碗,多得他无从下筷。来加拿大一年了,他还是没适应这里的饭量。

“太多了?要不要帮你吃?”

关思墨连忙点头,看着周星原在他碗里把粉拌匀,然后挑走三分之一。虽然学长对他好像没那个意思,但还是被这种亲密甜得心尖发颤。

周星原一边在碟子里吃粉,一边再次点开手机。方荼今天忙什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他问:【方荼,我来唐人街了,你有没有想吃的,我带回去。】

直到周星原面前的粉都快吃完了,方荼也没有回音。他再发:【你吃午饭了吗?哥哥?】

对面才回:【专心吃饭,别玩手机。】

周星原一喜,马上拍了桌上的东西给他看,没让关思墨的那一半入镜。他乖巧地:【在吃了。】

方荼这次回得很快:【Simon点的檬是吗?你给他点个海鲜粥尝尝,不是跟你说过了这家的粉都一般。】

周星原几乎被他一句话冻结。不用点开自己刚才那张照片,他也知道了:方荼看到他的汤粉碗旁边有盛过檬粉的空碟。

方荼又追来一句:【海鲜粥我报销。你们下午什么安排?我给你发个地址,是之前那个糖水店,下雨了不好逛就带他去那边坐坐。回家也可以,我今天不在家,让他不用紧张。】

关思墨的情绪极其敏感。眼看着对面的脸色转瞬变得很差,他忽然没法抑制自己的本能反应焦虑发作,喘不上气。他把额头搁在桌沿用力呼吸。

周星原才注意到他不对劲。“墨墨?你怎么了?”

关思墨终于抬起头,神色惊惧,满脸泪水。周星原没见过这种情况,赶紧去拿纸巾,小餐馆的纸巾又薄又糙。他只好从书包的内袋里摸出一块手帕递过去:“擦擦脸。怎么了?是不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舒服?”

茉莉花茶香味的手帕蒙在脸上,关思墨渐渐被安抚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打字说:【你刚才的表情好凶。】

周星原马上道歉:“对不起。不是凶你。”

道理关思墨都懂,他的情绪平复过去了。知道周星原正在注视自己,他不好意思直视对方,垂眸闻了闻那条手帕。洗熨后叠得整整齐齐的,还熏了茶香,让人喜欢。

殊不知这个小小的动作也在刺激周星原。周星原几乎可以断定:绝不能让关思墨见到方荼。这个烫手山芋,他得给老师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