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4 房子与孩子

方荼进房间了。关门声轻而脆，却在周星原心里留下回声往复敲击。他还保持着倚坐在沙发靠背上的姿势，撑在身侧的手够到那串钥匙。

厨房顶灯的余光照亮钥匙圈上挂的门牌号。周星原看着那个数字，回了神。

第二天方荼醒来时，外面很安静。他以为周星原已经走了，但一开门出来，就看见那孩子在玄关的木长椅坐着。脚边立着一大一小的行李箱，一把琴；那只叫图图的狗坐在他腿上。

说“怎么还没走”显得过于无情，没有必要。方荼只能说：“还有什么事？”

“哥哥，”周星原这几天已经不再叫他的名字了，一举一动看起来都可怜，“我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算什么问题，方荼压根没想过让他回来，还回什么回？就像不接受子女出柜的父母，你不把自己掰直就自生自灭吧；相比之下方荼对周星原已经足够仁至义尽了，物质上一点没短了他，逐出家门也是等他考完大考才说。

方荼歪头看他。“回来干嘛？”

“你生日……”

“别费没必要的心思，把时间花在你自己身上吧。”

周星原低下头。“我已经准备礼物了。”

“那就自己放门口。月底我不在，我要去温哥华。”

周星原难以置信地抬眼看他。“去温哥华做什么？”难道方荼要生个孩子去接收他父亲的房产了吗？

“这就不用你管了。”方荼下巴往门的方向一扬，“没别的问题了就走。”

周星原最后挣扎：“你以前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方荼说过的话太多了。但跟周星原之间，有一句算一句，他大略还都记得。他吸一口气，“算。”

方荼给周星原安排的是间小公寓，甚至不是开间，而是六百多尺的一室一厅，对行李有限的高中生来说绰绰有余了。

周星原把行李推进客厅。他知道这里租房通常不带家具，但方荼不仅给他配了家具，甚至还简单装修了。边桌上摆了一张纸，方荼的小学生字迹写着：

【房子我买了，东西都是自己的。车位是B15，有事找管理处。小时工每周来做所有家务，你直接和她定时间。车保养找吴师傅，他会把账单给我。】

压在纸条上的，方荼甚至留下了一本支票，抬头写好了给Xingyuan Zhou，右下签了自己的简写签名LF。

周星原像翻动页脚漫画那样把支票本的下角拨过去，看着几十个方荼的签名从眼前掠过。每张都是一千刀，兑现时间是每月一号，从昨天开始。方荼从这个11月，写到两年后的6月，大概笃定他高中毕业后也不会在加拿大了。最后一页写了名字，没有填时间和数字，Note栏用铅笔写着【应急】。

这是方荼Heloc账户的支票本，他显然知道自己的主账户余额起伏不定、动不动就可能跳票，所以把抵押贷款的账户给周星原用了。最后空白的这一页，周星原如果填了，甚至可以支出几十万刀。

拿着那本不知多久之前就填完的支票，周星原心情复杂。他以为方荼是把他放逐回房客的位置，没想到自己仍然保有亲人的身份，方荼依旧当他是弟弟的。每月一千刀如果作为收入来看不算多，但作为周星原的零花钱绰绰有余，甚至如果写得更多他就不敢兑了。

他把支票本收起来，检阅公寓里的东西。墙是新刷的，地是新铺的，窗帘家具和地毯也都是新的；虽然是宜家，但已经通过风散过味了。厨房和洗手间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几乎是家里的翻版。可能是考虑到他不会从家里带走，像书桌的灯、甚至投影仪都配了新的。卧室里，床品已经铺好了，他一坐就知道还是自己原来床垫的牌子型号。公寓离学校开车只有两分钟，阳台面南，视野开阔，位置也算闹中取静，怎么看都是为了他专门买的。不知道花了多少钱和时间，方荼……为他很费了心。

周星原的心脏被缓慢地攥了一下。哥哥好爱我。他赶我走的时候，都还要这样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方荼，你顺便跟周星原说一下，下次带过来……”

方荼打断道：“你直接跟他说吧，我们没住在一起了。”

“什么？”Aiko大为震惊，“昨晚你俩不还一起回家的吗？你们搞什么啊？”

“嗯。昨晚回家我就跟他摊牌了，今天让他走了，连人带行李，早晨已经走了。”

“走去哪里？？？你要我经营流浪艺术家吗！”

方荼笑了声。“怎么可能，太子在东宫不安分，我让他出宫开府了。放心吧，不会亏待他的。你该干嘛干嘛。没别的事了吧？”

Aiko跟他没什么好客气的，摁掉电话，打给周星原。对方没接，过了快半个小时才给她拨回来。

“Aiko？怎么了？”

“你刚才在干嘛？”Aiko已经脑补高中生在电线杆底下看招工小广告了。

周星原刚从新公寓的健身房出来，他又有健身房和游泳池了：“刚游了五公里，才冲完澡。”

这画风怎么跟她想的全然不同呢？“你在游泳？方荼跟我说他让你搬出去，你搬去哪儿了？”还有条件还有心情游泳？

“嗯。”周星原一手拿着新浴巾擦头发，“哥哥在学校对面买了个公寓给我，条件很好，什么都是新的……”

Aiko听出炫耀的意味来了，亏她还巴巴来关心周星原，结果听他秀恩爱！这黑心老板，我租房到期的时候你是什么嘴脸，双标狗！

周星原说：“他说他要去温哥华，你听说了吗？”

“他今天刚告诉我。”给她开了个小红包作加班费。Aiko心坏地故意告诉他：“方荼说去至少一周，私事，归期未定。你说他是不是去西天取精？造人换海景房？”

周星原都没听懂她的谐音梗，但听懂了海景房。虽然不愿相信，但他担心的就是这个。“你还知道什么？”

“哼哼。”Aiko拿腔拿调，“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被方荼弄走了。”新公寓再好，对周星原来说，跟有方荼的小平房怎么比？

细节就不足为外人道了。被方荼看硬了这件事，周星原的羞耻感恐怕得消化几个月。但他的心意不必隐藏，“我喜欢他，他知道了。”

Aiko本想逗他，面对这样的坦诚却卡了壳。“然后呢？”

“他说不想跟我一起住了……”周星原毕竟还是失落的。方荼没说不愿意再见，但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未来还能恢复如初的承诺。他们都默认，他是要去美国上大学的；周星原想过为了方荼留在加拿大，但如果方荼见都不愿意见他，同在一个城市也没有太大意义。等五年七年自己长大以后，或许方荼的想法可能改变吗？他究竟为什么不能接受他，周星原的性别至少是对的，其他任何方面他都愿意改。

方荼确实要去一趟温哥华，不是忽悠他们的。之前颜晶告诉他，这次自然受孕怀上了双胞胎。双胎几率是随着年龄增长而提高的，颜晶大他一轮有余，这些年又几次试管折腾下来，身体已经很不好。起初医生就建议减胎控制风险，但方家坚持要搏一搏。颜晶作为当事人，却不像一个“人”，只是子宫的载体，没有说话的份。这种不尊重现代医学成果的行为拖到了孕四个多月近五个月，两个胎儿都还活着，却双双查出基因病。方国幸夫妻听完医生的种种阐述，结论是：养得起，保胎，生。

九月初，方荼听到的还是这个进度。颜晶这次怀孕以来，朋友圈再没有发过自己的照片，偶尔发发女儿，也明显不是她拍的。他们聊过几次，方荼听她说从孕中期就一直住在私立医院保胎。他有过担心，但也知道自己的担心无用而多余，人家的丈夫、孩子的爸爸都不吭气，自己又能做什么？拖到十月，颜晶才告诉他，双胞胎已经流掉了；公婆安排她回娘家坐小月，出了月子就去温哥华疗养。

方荼听她一言蔽之轻描淡写，也知道背后定然有重重辛酸。只是他自己这儿都一脑门官司，先一件件把手里的活计和周星原都安排了，才动身前去温哥华探望。

方荼还是第一次独自旅行。在周星原加入他的生活之前，他好几年没离开过宁古塔，最远也就是到W市看看徐安之而已。他把宁古塔的道路和街区盘得纯熟，却是跟周星原在一起才开始“玩”。

他们共同打发的琐碎时间里，周星原曾经问过他，横穿大陆的火车值得坐吗？那是五天四夜的观光火车，躺在隔间里一路欣赏窗外近于无人区的日日夜夜。在737客机只需要五个小时的年代，火车以高昂的价格拿走忙碌的城市人五天时间，只是躺在床上看着“请您欣赏”发呆。方荼说，我们在车上能干什么呢？

具体的事好像一件都数不出来，但有旅伴的时候却不曾无聊过。没了旅伴的方荼时隔多年，独自来到国际机场，登上了飞往西岸的航班。

温哥华的国际机场，指示牌都有中文。菲佣在接机口举着牌接他。面对陌生城市，方荼居然有些许紧张。

方家的豪宅坐拥山景海景，占地近三万尺，户内七千尺，六卧室七卫浴三车库，方荼拿到地址的第一时间就在交易平台上查过了。对方荼而言最惊人的是这房子有三层半：宁古塔的城规限高，独栋多是一层半或两层，只有占地面积太有限的联排才会往上发展。而一栋屋子盖得又大又满，往往在追求阔气时暴露了品味的疏漏，在后院里同时塞下网球场和游泳池更是欲盖弥彰。

方荼站在窗前俯瞰紧凑的网球场、异型游泳池、邻居家同样填满后院的球场游泳池，和开阔唯美的海景，内心的嘲讽直接拉到顶端：三万尺？他的院子也不差多少；房子虽然面积小，比这儿美多了。说是市价四百万，什么蠢味相投的买家才会要。这房子跟网上的农村自建房差不多，让他来做staging他都要拒单。但整片面海的山坡上排满了这样的房，都是人以群分的富豪。

楼上一阵响动，颜晶午睡起来了。“图图！”她欣喜地从楼梯上迎下来。

“姐姐。”看见她的一瞬间，方荼几乎湿了眼睛。他近十年没见到她了。颜晶素着脸，憔悴得不像只是三十几，跟朋友圈里那个同阔太闺友们聚会自拍的美人相去甚远。

“你长得好大了。”颜晶仰视他，眼中是无限欣慰。“我是不是老了？”

“你还是从上海到香港东南沿海第一大美女。来了加拿大，整个西海岸都为你黯然失色。”

“贫嘴。”颜晶美滋滋地搀上他的手臂。“我带你去楼上看看。这里好多房间！我第一次住这么大的房子呢。”

方荼顺从地跟着她往上走，心想这房子傻大傻大，装修跟写真影楼似的。

豪宅底层是车库、厨房、储藏室和两间佣人房，二层是起居室和餐厅，还有一间桌球室一间电玩室，不知意义何在，莫名其妙。三层是四个卧室套间，顶上半层是主卧和露台。颜晶来休养，方太太恩准她住过去方润鸿在三层的卧室；她是唯一的主人，但顶层主卧空着，这不是疼惜她少爬楼么。这房子时间久了，当初还不流行装电梯。

“方润鸿没送你过来？”

“送了嘛，你哥陪我住了三天，带我去他以前上学的地方转了转。前天刚回去了，他也要上班的呀。”

方荼内心嗤笑，他上什么班，还不是老头公司里当花瓶。土皇帝根本不会把能干出什么成绩有什么发展的位子给儿女。

“那你住得惯吗？打算住多久？”

颜晶迟疑了。“他们说……让我先住半年。过段时间如果待得惯，就把歆歆送出来，我陪读。”

方荼眉头一皱：“你和歆歆在这里，方润鸿一个在国内？”

这话颜晶也不想听，她不接茬了。

“当初是你告诉我他们母子三个在这里上学加陪读的时候，方国幸开始出轨的。他们把你还要把歆歆送出来，打的难道不是支走你们好给方润鸿配种的主意？”

颜晶别过脸，“别说了。你讲话好难听。”

窗外的太平洋，夕阳从岛屿之后沉落，狮门桥是一条细细的线。

“姐姐，”方荼扶住她已经瘦削成片的肩，轻声说：“我不生孩子，是不是连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