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 给他留的灯
——礼物我放在门外了。生日快乐。
神以亚当的肋骨造了夏娃。创世的神话定然是男性写的,实际上哪一个孩子不是女人打碎了自己,用一部分生命换来的?
颜晶见过的母亲,大多面目模糊。在她的成长历程中,同学的家长总是称谓不明;父亲还可从子女的姓氏中追溯作“某叔叔”,母亲则总是“某某妈妈”。她们十月怀胎,用自己的精神与活力凝聚一个孩子,然后耗费剩下的一切去护佑托举其长大。不孕仿佛原罪,颜晶的养母不能生育,收养她之后才得到了“晶晶妈妈”的封号,那是她骄傲的勋章,终身成就奖。
虽然没有继承母亲的基因,却继承了生育道路上的不幸坎坷。颜晶一向是苗条的身段,一米六三,未孕前九十五斤——为怀孕增重过,但即使上次临盆之前也才堪堪过百。如今只剩下八十来斤,是保养白细的皮肤下一把骨头了。
孕育是消耗生命。方荼过去只听颜晶在网络上语音里说又做了什么治疗打了什么针,见到她时才直观面对了这么多年求子的历程给了她多少摧残。
颜晶始终留着长披发,过去方荼觉得这种发型最是温婉美丽,如今才看见她后退的额角发际线,和发黄的发梢。
她习惯地撩起垂落的鬓发:“你知道我爸妈很虔诚的。他们说,是神还没有决定把孩子给我们。”
方荼不想抬杠,他理解这是困境时的自我安慰。
但颜晶主动说:“图图,你信神吗?”
“一半一半吧。”
“将信将疑,是不是?以前旭东也是,他说这样就好。他说这样不至于不尊敬,也不会迷信。”
“你还和他有联系?”
颜晶苦笑,“没有了。他前几年结婚了,据同学说,他太太也是有信仰的,从小就去教堂。”
“她肯定没有你好看。”
“但是她一结婚就怀了孕,生的龙凤胎,已经上幼儿园了。”
方荼讶然。
颜晶抿唇,视线落在定期维护却几乎从未使用的球场。“现在想想,我当时愿意保胎,可能也有较劲的心思……”
“别自责,你做过的一切决定都是当时最好的选择。”方荼扶她,“姐姐,你坐下吧,站着累不累?”
颜晶的身体之虚弱,令方荼意外。吃完菲佣做的清淡补养的晚饭,他们想出去走一走,但往海边的下坡道还没走一半,颜晶已经体力不支。“刚出月子是这样的。”她靠在电线杆喘气,额头有汗沾湿头发。其实她已经小产后两个月了,但一直没有恢复。
方荼拿出手机,叫菲佣把车开过来。车是这次方润鸿送颜晶来的时候买的。
“图图。”颜晶不想显得太疲劳,她还想说说话让自己看起来活跃些。“你在那边也住别墅?也自己开车吗?”
“开啊。你说过想要野马,我买了野马。”
“真的?!”颜晶又惊又喜。
“嗯,都好多年了。”方荼没有跟她说过,这件事让他感到一种难言的羞愧。
颜晶婚后的第一年,是他拥有最接近“正常”家庭生活的一年。名为嫂嫂的姐姐带着他补习、逛街、见同学朋友,甚至回娘家吃饭。他们曾经坐在豆花店里晃着腿,看街上黑白灰蓝的车流中有一辆被堵住的红色的野马。
“好酷啊!那是什么车?”
“野马。”男孩在校门口小卖店三块钱一辆的塑料玩具里见过。
颜晶惊叹,“你看后面的灯,好好看。”
旁边的陌生人说:“奥迪的灯才好看。”
颜晶不搭理他。“野马是不是进口车啊?不知道贵不贵?”
“姐姐你喜欢吗?”
“听名字就觉得很自由!”颜晶把野马二字在齿间回味,“等我会开车了我就买一辆!”
方家不会给你钱的,他想,但是我会赚钱的。“等我有钱了,我就给你买。”
颜晶笑得大眼睛弯起来,眼尾上翘,像活泼的小鱼:“好哦!”
隔壁桌的男人还想跟她搭话:“女孩子不要开这个车,你开个雅阁多好。”
颜晶终于给他一个正脸附赠大白眼:“关你屁事。”
身后另一桌的人笑出了声。男人脸上不太好看,他站起来。“喂,你怎么说话呢?”
但颜晶对面的男孩也腾地站起来。那男人在他威胁的眼神下挪了一步,表情不自然地低着头走了。店员紧跟着过来收拾桌子,还跟他们说笑:“吃完还坐好久,终于走了!”
十年过去,颜晶的白色雅阁和方荼的红色野马都不在身边。他打开手机,给她看自己的车。
“好好啊。”颜晶羡慕唏嘘。
从来不曾说明,但他们有过一个共同的心愿,方荼去替颜晶实现想要的生活。但他真正拥有那种自由后,愧疚感却始终如影随形。自由像是他从颜晶的生命里偷走的。
“你还想要吗?你跟我去宁古塔吧,可以开我的车,住我家里。我也可以养你的,我养得起你了。”
颜晶笑得像当年听见他说给自己买车一样甜,虽然眼周已经有了细纹。“你家还有房间吗?”
方荼的家没有房间了,他关上了主卧的门,自己睡的都是客房。但是他蹲下来,很认真地,像多年前那个尚且天真的小孩:“我有很多房子。姐姐,你想住什么样的都有。”
颜晶还是笑眼弯弯,“好哦。”
菲佣把家里的大G开过来了。方荼扶着她上车。
颜晶现在身体不好,各种玩乐活动都去不了。方荼就在家里陪她,聊天解闷,用盗版网站看电视剧,颜晶最喜欢韩剧。她追的那几个韩国男星,跟方荼的审美都大相径庭;方荼陪她看着,心想这些个全靠妆造的男人值得吹脸吗?卸了妆找得到眼睛眉毛?
温哥华的雨也不比宁古塔的雪好多少。颜晶唯一出门的活动,是她母亲交代星期日要去教会。方荼不太懂那些教派的东西,他的理解是某全球连锁品牌的各地分店。
“其实我在家好久都没去教会了,每次去他们每个人都会轮番过来,很真诚地跟我说,会为我祈祷,请神给我一个孩子。”颜晶苦笑,“歆歆不是孩子吗?”
方荼陪她进教堂。“我记得你以前说要做一个十字架给我。你做了没有?”
做了。送给别人了,贴身戴在他衣服里呢。方荼不敢说。他怎么给颜晶解释周星原?
好在颜晶也没闲暇跟他聊天,一走进大房间,上周见面过的其他弟兄姐妹已经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热情关心颜晶这一周过得好不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一个大姐说:“朱医生说今天会带一个新的弟兄来,跟你是一个地方的!”
直觉催使方荼回头,就看见门口走进来黄旭东。颜晶细弱的上臂被他突然攥紧,“图图?”她一看过来,身体就往下坠;方荼不动声色把她撑住。
方荼觉得这两个人很荒诞。他们客客气气地老同学见面,不知真假地惊喜寒暄,一个有女儿一个有儿女,跨越了大洋又坐在一起吃饭。而自己又是那个掩人耳目的电灯泡。
他们彼此留了在这儿的联系方式,方家的车先送黄旭东回去,当着菲佣的面彼此都很客气。但掉头往回开之后,颜晶不再说话。
方荼洗完澡出来,看见颜晶的房门敞着。“姐姐?”
“我真的没有约他来。”颜晶坐在地上。“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我没有背叛过你哥哥。”
“我知道。”只是你大概也没有爱过方润鸿罢了。“去床上吧,地上多脏。我看他们地毯吸得都偷工减料的。”
颜晶坐到床头,方荼给她盖上被子。她捂着脸啜泣起来。方荼轻轻拍抚她单薄的后背。冬天的温哥华有哪里好,为什么要送她一个人孤零零来“休养”。除了支开她、对儿子施压代孕或离婚,还有什么可能?自己的到来是方家默许甚至授意的吗?方润鸿严防死守好几年的黄旭东又怎么能这样巧合地出现?方荼甚至对这些产生了一系列极为恶毒的揣测:他们是意识到方润鸿的精子质量不佳,许愿与颜晶情深意厚的其他男人能同她出轨吗?如果怀孕了,是我的就含糊留下,是别人的就借这个由头让儿子离婚再娶?
哪怕方家打的主意是让颜晶来卖惨,逼方荼去代孕,这算盘也已经打得也很准了。可惜方荼想得清楚明白,他这辈子除了赚钱就这个信念了:方家赶紧灭亡吧。
方荼被关在海景房里陪着颜晶坐了几天牢,黄旭东来探监时,他还要陪在旁边做敬职的灯泡。
“孩子可爱吗?我蛮喜欢小孩的。”方荼戒备地敲打他。“听说你有两个?”
黄旭东掏出手机给他看照片。他低头时候,头顶稀疏到能看见泛油光的头皮。方荼童年仰视过的邻家哥哥,已泯然众人矣。方荼的思绪飘忽:等我脱发发福外型走样,大概周星原就能打破滤镜了吧。或者也不用那么远。这一对年少时再如何真爱难舍藕断丝连,还不是各自有了如今。
他囿在大宅里的灯泡工作没干几天,颜晶宣布:“我妈妈说她把生意卖掉了,下星期就过来陪我。”
方荼灵觉地:“那我该回去了。我那边也积了很多业务,再不回去客户要跑完了。”
颜晶妈妈不太喜欢他。尽管有过对他身世的同情,但自从亲家在婚礼上把私生子带出来示威,这事她心里一直过不去。也劝过颜晶不要跟方荼走得近,毕竟是她小家庭的利益冲突者。
颜晶有几分不舍,几分抱歉。“都没有陪你到处玩玩。”
“没事。等以后你住熟了,发掘到什么好玩的地方了,我再过来,好不好?又不远,是吧,好歹是一个国家呢。等以后你肠胃好了,我们去挖生蚝。”
方荼是真心盼着阿姨快点来,给颜晶管管饮食;菲佣做的饭他吃多了以后腻味得很快,颜晶要求低、性格软,她不说话,他也不好替真正的主人家调教。他叫了两次外卖,都是吃完自己去扔垃圾,以免菲佣不悦为难姐姐。方家这个菲佣是通过本地物管公司请的,平时就是来检查空房子,很轻松;颜晶这一来她突然变成八小时工作,什么都需要磨合。颜晶妈妈个性厉害,有她在,佣人总不敢糊弄。
方荼前前后后在西岸陪了半个月,终于在自己生日这天、Aiko的千催万骂中要返程了。早晨颜晶亲手给他煮了碗面线:“为什么着急今天走啊?这么不想见我妈妈?”
“不是。有人要送我礼物。”
颜晶挤眼:“谁呀?你谈恋爱啦?”
方荼知道她信教、在某些方面传统而保守,从来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私生活。
“你有人爱有人陪就好,不生孩子没关系的。”
“没谈。”方荼看手机。在三个小时时差的宁古塔,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周星原给他留言:【哥哥,礼物在门外了。生日快乐。】
颜晶捧着脸看他:“真的没谈?天天都看手机。”
方荼把脸板起来:“没有。”天天看是因为周星原天天发。方荼不回,他也一天三顿地汇报生活:吃早饭了,吃午饭了,吃晚饭了。今天作业很少,看了什么书。开始练一首新曲子,Aiko找了个慈善晚宴的演出让我们去。温哥华好玩吗?宁古塔今天下雪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如果那天下雪我先去给你铲雪。有时还给他发小狗图图躺好的照片,写:【早点睡,哥哥晚安。】方荼硬是憋着一个句号都没给他回过。
周星原今年给他弄了什么礼物,这破孩子难道又花时间去做手工?
飞机落地宁古塔,天已经黑了。
他打的车开近小平房。“前面停,那里……”方荼在副驾上呆住了。“那个平房。”
“是这里吧?先生?”司机不确定要不要开上车道,靠右停了车。
“是这里。麻烦开后备箱,谢谢。”方荼推开门下车。深秋的夜风清醒地扑在脸上。
司机把他的行李卸下来:“你家的装饰很浪漫,先生。”
“谢谢你。”方荼给了他现金小费。
他说过要在院子里拉太阳能灯串,像露营那样。他不在的时候,周星原给他“拉”好了。
前院曾经有过木栅栏,是只有两根带树皮的原生态杉树,他们入住时已经倒了,雪化露出后方荼给它们扶了起来。后来他叫人来后院砍树,周星原让工人把枝干处理过留下来,把前院栅栏里根部烂掉的柱子换了。
方荼离开的小半个月,周星原不仅修完了栅栏,还用剩余的杉木在车道入口上方搭出了简易门框;灯串从栅栏延伸到门框,“满天星”的灯帘从顶上瀑布般挂下来,末端连接出十字拱顶的轮廓线。方荼拖着行李走进自家车道,仿佛在走婚礼的红毯。
周星原已经不在这栋房子里了,但还是给他留了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