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6 分居

方荼坐在厨房里，从旧货店买来、他和周星原一人一把的高脚凳上，黑暗中。他过了许多年回到家拉开门只有冰箱为他亮灯的生活，间或也有人自以为是地给他惊喜，然后理所当然地索取。只有周星原——只有周星原。

他们的平房虽然有两车库，但车道是弧形设计，深而入口并不过宽。后院锯来的原木埋在土里固定成立柱，灯他也认识，是用捡来的旧灯串做的，如何改造他就一窍不通了。周星原这个环保自律人做的造型很简单，用四根门柱和绳索拉出对角交叉的两个垂帘，有限原材料就搭起跨越数米的简易门框。插在柱脚的太阳能电池是用一元店的花园灯改的，入冬了日照短，灯光到夜里已经暗淡。比之左邻右舍精致的射灯布置，他们的饰灯和小平房一样，都是野地里摇曳的小黄花，渺小，自得。

方荼总是包办，以至于周星原都不曾有机会表达他对“家”的意见。但他其实可以做得很好。两周前方荼落地西岸、走出机场时就在想，自己紧张个什么呢？陌生城市是值得他紧张的吗？没有周星原在身边，没有那个可以商量或只是听他自语的对象，在他渴的时候递水、累的时候主动接过方向盘。

习惯了彼此存在后，没有周星原的方荼，好像也不完全是以前的方荼了。

他删掉输入框里的【收到了，谢谢】，摁灭了手机，在黑暗中走进他的小房间。

周星原自从跟Aiko坦白感情后，就毫无负担地跟她谈论和方荼分居这件事。“Aiko，他今年冬至怎么过？你能不能帮我问一下。”

Aiko装傻：“谁啊。”

“方荼。”

“不熟。”

周星原不再问了。反倒是Aiko又坐不住：“周星原，冬至是你们什么重大节日吗？我怎么不知道呢？圣诞节你们过不过？”

说话间，Aiko手机亮了。她瞥了一眼，就直接送到周星原面前，是方荼发的：【Aiko，去关心一下周星原冬至和平安夜怎么过。他需要的话多陪陪他，有消费可报销。】

周星原看着方荼的消息里自己的名字，嘴角抿起一个笑。

Aiko憋不住了，开始大卖老板：“你不是申到明年的T营吗？他跟我商量要不要给你买块表作奖励。我说我辛辛苦苦就没有奖金吗？他居然说如果成功给你花了钱，我可以拿提成。”

方荼说买表，那肯定不是几十一百用来看时间的表。周星原知道他们正在整合业务、组建公司，Aiko对方荼的资产情况大概是了解的了。“我哥有钱吗？到底有多少钱？”

“他现在盘子太大了……嗐，你放心吧，养你一辈子都够的。”

方荼的承诺里，只明确说过养周星原到他读完书。周星原心里知道，哥哥总是会管他的，他也不是惦记方荼的钱。只是怎么才能让方荼亲自来管，有点难。

天窗上的落叶被雨水带走，又被积雪蒙上灰中带蓝的一层。方荼起床往外一看：今冬才签约的铲雪公司已经来过，雪是铲了，把他的拱门挤坏了！

本来周星原也没有木工基础，就地取材原料有限，这个简易拱门冬天雪来压夏天风来刮，迟早要倒。没想到第一个下手的是铲雪车，方荼拍照取证，找客服去申诉。

夏天剪草冬天铲雪，铺砖种花挖蒲公英，都是园艺公司的业务。讨价还价一番，商定了等开春来给他修缮加固。方荼自己凑合着把歪倒的柱子插回去，还好绳索结实，灯串没有扯坏。

秋收冬藏，以往进了十二月，除了回访客人就是在家放空了。但方荼今冬很忙。一方面有了Aiko入伙以后，婚庆的业务量扩大，他又休了半个月的假，现在不得不多干点活给Aiko减负；他还得时刻关注业内有什么新的潮流动向，不能落伍，还要开发他们自己的特色，创意工作不是Aiko的任务。另一面，有了之前快速积累的资金和经验，他现在有两个工地同时开工，胡老板做一个、博悦做一个。博悦的要价高一些，工期也长，但是老板娘自己盯得勤，工比胡老板家做得细致。方荼正是拿这一点敲打胡老板：如果你给我省一千块装修的人工费是要我少卖五万块总价，下次就别来了。装出租屋地下室我还找你，大宅就算了。

方荼早一次晚一次巡两个工地，带明年春夏的婚庆客人看场地定方案，插空还要做回访、联络感情，遇到客人家里需要修修补补的还给人搭把手解决一下。节日不出门的时候就在家上网，琢磨这次怎么做软装。

他不再是珍姐房子的主人了，主持聚餐也不再名正言顺。对珍姐和叶老师借口他要去温哥华走亲戚，方荼一个人蜗居在家过完了以往团圆的冬至。

过完元旦的某一天下午，Peter给他发来一个网盘链接。方荼问：【什么东西？】

【上次的视频和照片，处理完了，Aiko说发一份给你。】

方荼点开一看，是Aiko给俩孩子联络的那个慈善晚宴上的义演。她还把Peter带去了，又录又拍。这有什么必要！带摄影师不花钱吗？你经纪人自己手机拍拍不就好了！

Aiko先发制人：【照片和视频看到了吗？好不好看？】

方荼已经打开看起来了。周星原穿的是Aiko带去订制的衣服，头发也做过，真是赏心悦目。就是这个角度吧……不是说周星原的脸有任何不好看的角度，但看起来就是差点意思。

【下次不要叫Peter，你去请Leon，他拍得好看，贵一点也值。Peter拍的一股匠气，捕捉不到周星原的气质。】

Leon是之前Don和Sisi婚礼上的来宾，职业摄影师。他友情给周星原拍了几张照片，方荼很欣赏。但，【你不看看人家是什么价位！】Aiko对黑心老板的得寸进尺无语。

【公司没钱吗？更好的摄影师请不起？没钱就去赚，没人就去找。如果我们一直只有平价的团队，就只能接到利润微薄的单。尊重艺术。也要尊重钱。】

什么乱七八糟的，Aiko就不该给自己找事。她把屏幕一锁，干活去了。

不到十分钟的视频方荼来回看了两遍，照片也翻来覆去浏览。这份欣慰无人分享，在联络列表里划拉了一遍，把精心挑选的照片发给他“女朋友”Olivia炫耀：【我男朋友。】

周星原被方荼从家里摘出去，很快就整理好心态面对现实：多思无益，做好该做的事。

拿到学校的中期报告，他拍给方荼看。虽然没有回应，但他知道哥哥是会看且关心着的。方荼把他放到小公寓里，省下他每天至少一小时开车上下学的时间。卫生有阿姨来做，一周两次顺便给他做点饭。一人份的饭不好做，就像过去给徐安之备餐那样把半成品冻起来，周星原自己平日从冷冻层拿出来热一下，再搭配不费时不费力的自制健身餐。

寒假里，徐安之去姜柠那里探望，给他发自己去了女朋友上班的大公司打卡参观蹭饭的照片。【你要不学CS吧，前途大好啊。】

俩人聊了几句。徐安之问他这些天和方荼怎么过节的，去哪里玩了，怎么都没见他们发朋友圈。周星原想了想，方荼介意他公开近况吗？于是选择性地回答：【我搬出来了，哥哥让我住学校对面专心学习。】

徐安之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以方荼和周星原那份亲密，他也联想不到二人会分道扬镳，只当确实是为了搞学习。【他也太狠了吧？让你寄宿呢？悠着点，该玩就玩，反正他天高皇帝远。】

外人以为他们俩分居是周星原天高皇帝远，殊不知被解放的其实是方荼。

这样每天单方面联系、方荼已读不回的状态持续到春节，上一年四人围坐其乐融融的情景已一去不返。

春拍预展的筹备中，Aiko忙里偷闲以招待合作艺术家的名义带两个高中生吃饭。她掏出一个写着名字的红包给Alena：“方荼说恭喜你拿到offer。”

Alena拿到音乐学院的录取信，已经在线上接到过方荼的祝福留言，没想到哥哥还封了红包给她。红包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她开心地拿起来贴脸自拍要发给方荼看。

Aiko拿出另一个红封：“来，周星原。你哥祝你首拍大吉。”

周星原谢过经纪人。打开烫金的卡纸红包，里面是一张彩票，和叠起来的一张文曲星的画像。

Aiko也没想到方荼给他包的是这些，毕竟她自己收到的是年终分红的本票。“太无厘头了吧！Alena你的呢？”

女孩从自己的红包里抽出一张同样的彩票，一张可以放进钱夹卡位的五路财神，金光闪闪。

三个人一起看着彩票和财神。Aiko嫌弃道：“这张彩票要不要十块钱？直接给钞票不行吗？”

周星原替方荼辩解：“他可能想表示把运气送给你。”

Alena毫不介意，就是玩嘛。“见者有份，中奖就我们四个人分。”

周星原附和加一。

吃完饭，女孩们一起去洗手间。Aiko先出来了。“她要补妆。”说着掏出第三个红包给周星原，“这是程立雪的，你周末带过去。”

“总不能还是彩票了吧。”周星原把红包区分放好。

Aiko偷偷打开看过了，这次是二十块钱。总算没有太丢脸。

“方荼最近好吗？”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他压榨得生不如死。”

Alena出来了，围巾帽子裹得严实，“走吧！”

当天晚上开奖，周星原颗粒无收，Alena中了两百块。她在群里报喜，然后给每个人发了五十刀亚马逊的电子礼品卡。Aiko点评道：【方荼那个财神还挺灵验，怎么不给我和周星原也发两张。】

周星原想，因为方荼自己就是我们的财神啊。他把嵌起文曲星的相框和临水陈太后并排摆好。

他想见方荼的机会，终于在寒冷的二月末持续一夜一天的冻雨里来了。晚上他正在看书，“啪”的一声，灯灭了。同时间，冰箱运行的白噪音也停了。四周一片昏暗，只听到窗外模糊的人声。

他走上阳台，在淅沥的雨中看见同样探出来张望的邻居。“停电了？”

“停电了！”对方指着旁边的楼，整个小区全都黑了。

依照周星原过去跟方荼一起住公寓的经验，楼栋是应该有备用电源的。但此时他完全不想找管理处追责，马上回房间拿起手机找房东：【哥哥，我这边停电了。没有供暖，今晚可能也不会好。我能回家吗？】

他没抱希望，开始想如果真的不能恢复供暖他怎么办。露营的睡袋倒是御寒，但他留在方荼家没带走。

没一会儿，方荼竟然答复了：【回来吧。电恢复了再回去。】

周星原欣喜若狂，开始往书包里装自己的牙刷，过夜的衣服，和图图小狗。他几乎两三分钟就准备就绪换好了鞋，手刚搭上门把，只听“嗡”的一声，冰箱重新运转工作，灯光也大亮。

被突然的光照晃了眼，他的小心思顿时被摊开一览无遗。但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按灭了灯，拉开门出去。不管了，周星原想，我快四个月没见到他了。

开回家的路，虽然雨刷疯狂甩动，但他的心一直在空中平稳地飞。这样糟糕的天气，哥哥一定在家里窝着。他吃晚饭了吗？我没预想过今天能回去，什么也没有给他带。我走了以后他过得好吗？

讴歌驶进亮着灯的车道，一停好车，周星原迫不及待地冒雨跑进屋檐。家门的密码没有变，是方荼的生日，也是他住进方荼家那一天。

他推开门。“哥哥？”

没有回应。飞在空中的心落回胸腔里了。家里的灯亮着，次卧的门也敞着，家里没人。周星原推开主卧，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方荼没有搬进去住。他把书包放在地上，先把小狗掏出来摆好。再走进方荼的房间，床上凌乱，床头地上有小半杯水。

周星原不可抑制地想：他为了躲我，去别人家过夜了。

一公里外Sunnybrook医院的急诊室，二进宫的方荼躺在诊疗室里。护士居然还记得他：“你鼻子恢复得不错？”上次的场面过于惊人。

“不坏，没有后遗症。”方荼摁着胃奄奄一息，“胃比较难受。上次给我看胃病的医生今天在吗？”

护士在系统里翻看他的电子病历，“是哪个医生，你记得吗？……哦，他今天不值班。”

“没事，都行。”方荼往里窝了窝，诊疗床对他来说太短了，“今天好像人不多，我能在这过夜吗？”

护士给他拉上帘子，只等医生来。方荼苦中作乐地跟Aiko聊天。

【早知道去温哥华吃生蚝了。】

【你今天不还是吃了吗？】

颜晶叫他去温哥华过年，但方润鸿也从国内飞去了，他实在不想跟那个没有感情基础的大哥相处。今天刚好胡老板又约他，桑拿店旁边就是生蚝自助。中午啤酒加生蚝吃多了，本来就要养的肠胃又发作起来，他拖到晚上还是来了急诊。

多亏这顿生蚝，要不是他人已经在医院，周星原今晚就没有暖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