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 生活
——你的生活
春拍一结束,第二年的儿童画展驾轻就熟地开幕了。这一回有经纪人名正言顺接手主持大局、已经完成高中学业腾出了手的Alena协力,加之资金到位,备考期的周星原轻松许多。
方荼依旧没有来。
拿到IB成绩,周星原的十一年级结束了。
不再有半个六月的依依惜别和展望未来,方荼看到高中生一天不落的生活分享时,他已经上了路。发来的照片是彩虹桥通往美国的绿色路牌。
这一次的六周夏校在C大,距离宁古塔不到六小时车程。美国中部地广人稀、学校所在不是什么大城市,乘飞机要去更远的大机场中转,周星原选择了直接开车。老讴歌刚刚保养过,性能依旧可靠;去年夏天方荼才给它换了一套新的四季胎。至于演奏营,他考虑过后还是决定明年再体验,今年先完成今年的规划。
T营是大学教授带课的人文写作营,雷霆去年给他介绍的,录取率堪比藤校。对周星原能申上T营,雷霆也惊讶;他正在一边备战高三一边写文书尝试纽约的高校。最想来的人没来成,周星原替他来了,说好笔记要分享给他看。等上完这次夏校,他对文书写作或许也会有新的想法。
就像踩自行车上坡,启动的第一脚是最费力的。周星原用第一件经验敲开第二扇门,之后的顺利就像连锁反应。对他来说过去的几年高中生活只是顺其自然按部就班,但就像他在关思墨眼中的印象,他的履历已经从普通高中生中脱颖而出。
【我们的车竟然不是这里唯一的加拿大车牌,遇到了从魁省送孩子来上夏校的一家人。】他发了在车前的合影,灿烂阳光下,身后是一家四口。【他们说来的路上还玩了美国的两个公园,我看了照片,露营的条件很好。你今年还会去露营吗?】
方荼一天都为他挂着心,谁家高中生独自开车穿越边境去异国上夏校?五六个小时放在宁古塔不算什么,露营的人随便一开都这么远;但周星原才十八岁,就这样独自开去美国,实在令他在意。方荼时不时就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新的平安消息,直到周星原中途休息两次后、傍晚抵达了C大他才放下心来。
【今天开了一天车,不觉得累,反而有点兴奋。哥哥,你记得前年我们在蒙特利尔说好的,拿到美本offer以后开车去玩吗?】
C大书卷气浓郁,和Y大有些共通之处。这次人数更少、没再交到华人朋友,但授课的内容令他受益匪浅;周星原很快适应了夏校生活。
“方荼,你是不是瘦了?”
Aiko不是第一个这么打量着问他的人了,方荼只能解释:“没瘦多少,我一直在健身呢姐!我就是掉秤先瘦脸的体质。”
脸上肉眼可见地更加轮廓分明,乍看以为他瘦了好几斤。听Aiko一番艳羡的啧啧,方荼问她:“你们女生是喜欢瘦吗?越瘦越好?”要是瘦成颜晶现在那样,病恹恹的,也很难说多美了。
Aiko身量小,多个几斤都明显。“我自己越瘦越好,瘦了穿衣服好看。男人嘛还是……”她想了想,“虚胖干瘦都不行。你还可以,但是周星原那种身材最好。”
“滚,周星原不是你能觊觎的。”
Aiko“嘁”了一声,懒得理他。
方荼却追着不放了,“你什么时候见过他身材了?”
“去年露营的时候不是去游泳了吗?”
哦,当时方荼留在营地睡觉了。他上次见到周星原游泳,还是他们去Resort的时候。转眼之间,都过去一年了。
方荼再次见到周星原本人,是他完全意料之外的场合。八月中旬的一天,下午近三点,他路过珍姐的店想进去吃个午饭。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平时吃工作餐的那张桌子上多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方荼脚下一顿,立刻缩回去。
那是周星原吧?他知道周星原回来宁古塔了,但并没有告诉他这几天具体都在哪里。这两天发来的消息只是常规的看书学习练琴跑步。
方荼悄悄地,又偷看一眼,确定那是周星原。店里人人都熟悉他,怕被发现,他转身走了。狼狈中有种自己都不甚明瞭的近乡情怯。
周星原在珍姐店里做什么?怎么完全没人告诉他!方荼这么一想,反应过来才觉得自己可笑:当人人都是Aiko呢,周星原一有动作就来打报告。
【我在珍姐店里做兼职了。】晚间周星原发来照片,一沓绿色的二十块纸币,蓝色和紫色的十元五元,还有金银相间的若干硬币。旁边是白色的泡沫饭盒,一看就知道是打包的剩菜。【第一天下班从肩臂到手指都很酸,腰背站久了不舒服,现在已经适应多了。今天他们夸我开始跟上你以前的速度了。】
这家伙在干嘛啊!难道给他的钱还不够花?方荼瞪着屏幕,只能给珍姐打电话。
“他说他来体验生活嘛。”珍姐刚收工回到家。“就做几天,你不要太操心啦。”
珍姐一贯疼他们,不会让周星原太累,这些方荼知道,只是无可奈何。
没过两天,钟点工大姐来给他汇报:“方先生,你家那个小周说要跟我去做工。”
方荼不明白这孩子在闹什么,他花钱请钟点工照料周星原的生活,现在周星原自己要去做钟点工?他也只能说:“那麻烦你们了。”
钟点保洁的活儿,比帮厨轻松一些。周星原戴着口罩,按大姐教的方式给淋浴间喷刺鼻的泡沫清洁剂,然后用海绵刷和牙刷一寸一寸去刷。擦地,擦窗,擦灶台和油烟机。只有一次接到的活计在室外,跪在草地上除草。他们都穿戴包裹脖颈的帽子和长手套,烈日暴晒湿透每个人的后背,连手心里都是湿的。那天他喝的水比跑马时都多。
跟着保洁团队里认识的一个阿姨,周星原又找到了第三份工,在烘焙店。他满负荷地在干各种短工力工,甚至连老邻居陈哥的搬家业务周星原也找上门去做了两回。他年轻力壮形象好,话少人和气、随叫随到不计较钱,找工居然还挺吃得开。几周前还在藤校校园中与天之骄子们谈笑风生,如今却在拆地砖的力工团队里戴着两层劳工手套搬砖。听着外放来振奋精神的破了音的神曲,坐在水泥台阶上吃油多肉少的盒饭、汗流浃背。有时一天下来,周星原端相机的手都在发抖。
方荼看着他发来的种种轻描淡写的劳动心得,心里怄得不行。这是在干嘛?还上不上学了?他又不能骂周星原,只能打电话去骂Aiko。
经纪人也无辜:“我不知道啊?他只跟我说他要去采风,体验生活。”
“体验个鬼生活!他的手怎么做那些事?万一受伤了以后怎么拉琴?”
“哦。”听着老板近乎要把人捆回来的气急败坏,Aiko撇嘴,一字一句告诉他:“方荼,他说他要体验你、的,生活。”
周星原躺在床上。过去十来年从未像最近这些天,累到躺下来时有种彻底放松的舒畅感。床给人的幸福感在重体力劳动后达到顶峰。
方荼最后给他的那件T恤他没有穿,叠起来摆在枕边,作小狗图图的床。他用边角料给小狗也缝了一个跟方荼同样的抱枕,搭在圆滚滚毛茸茸的四足之间。他拍了照片发给方荼,【可爱吗?】
方荼只能揍一拳自己怀里的枕头。
【今天好累,我先睡了,哥哥晚安。】
【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
他还要早起,把手机放在床头,闭上眼睛。
做面包不是什么浪漫的工作,每天凌晨三点多起床、四点就要开工,处理每桶几十公斤的巨大面团是纯体力活,听说前后干跑了好几个兼职的人。带他的阿姨已经在这做了数年,她晚上还要去茶餐厅做服务员。周星原难以想象她那样瘦的身体是如何扛起连轴转的体力工作,“我就是个机器,”她说,“我是个赚钱机器。没办法呀。”空闲的时候她给周星原看国内老公孩子的照片。她很照顾周星原,因为他跟她的大儿子差不多大。“小周,你好奇嘛做两天就好啦,这种工不是给你们学生做的。”
“谢谢姐。”周星原笑着跟她一起把沉重的托盘举到层架上。
打工这个想法,他在半年前就渐渐萌生。
那天他正在世嘉堡一个荒僻的红灯路口等待左转,咫尺之外,交通指示牌背面层层叠叠的小广告吸引了他的视线。【房屋买卖 持牌经纪 仅收$400文书费】后面的电话号码被贴掉了一半,但他认出来了。
那是张已经褪色的广告不干胶贴,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嫌弃的牛皮癣。这一刻,世界突然揭开时间的缝隙,由他一窥方荼摸爬滚打的十八岁。周星原用目光抚摸那方寸沧桑:那才是生活的真相。不是音乐,不是电影或小说,任何在精神层面上的东西。他优渥无虞的校园生活背后,是方荼不分昼夜年复一年、累到回家说“笑不动了”的工作。
要是他没有打过方荼的工,吃过方荼的苦,何来了解,又有什么资格说爱?
“我?不行不行。”叶老师推阻。“你找你学校的老师写推荐信吧,我一个无业游民……”
“您了解我,我信任您。”周星原握他的手。叶老师离职回家照顾聪聪之前,距离美院最年轻的副教授只是一步之遥。他是周星原的美术启蒙者和服务社区的义工领路人,于情于理,他都是周星原首选的推荐人。
“我英文也不好……”
“用中文写,我会找人翻译。”世嘉堡有认证资质的翻译,一份文件五十刀,就在“东北饺子王”对面楼上。
“人如果必须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我希望能够为尽可能多的人做一些实际的事。宁古塔的留学生活让我参与了解到移民社会中一些底层的角落,他们是没有姓名的背景,也是不可或缺的基石。……中文有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的房东方先生对我影响至深……”
骨结粗大的手、磨得光亮的茧子,从传菜口可以管窥的忙碌身影,过曝的日光下工人们在树荫下小憩……一系列的移民劳工众生相之后,摄影作品集的最后一页,是方荼在枯树前的回眸。才二十四岁,年轻的眼中有迷茫,也有了沧桑。只有黑白色的天地之间,他的神情悲悯,在周星原的镜头中,甚至流露出一股为外人所不识的佛相。
方荼拉开风雨门,地上有一个牛皮纸包。
【哥哥,我洗了一张照片给你。如果我的照片还在墙上,可以把这张挂在一起吗?生日快乐。】
秋去冬来,雪又落下。周星原发来在教会过平安夜的合影,他看起来又长大了几分,脸上有了真正成年的大方和坚毅。已经不再是自己三年前从地下室捡回来的小可怜了。
在心里说了句圣诞快乐,方荼打开微波炉,拿出超市99分一盒的速食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