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9 隧道

“周星原！”

他回头，看到前年一起溜过冰的同学。“嗨！好久不见！”

同学也兴奋。“真的是你！从背后差点没认出来，你现在滑得真不错啊。”

“我报了个班。”每周一节课，课余就自己来公共冰场练习。

“你申了什么学校？你成绩那么好，W大？T大？”

“我申美国的。”他和同学一起溜溜达达地往前滑。

同学大大地“哇”了一声，给他两个拇指：“你肯定能拿到好offer的！”

“谢谢你。”

同学给他分享，共同认识的谁谁已经拿到了offer。周星原没有参与早申，秋天又刷了一遍SAT。他的理想是Y大，但不至于狂妄到有必录的自信；为了确保有学可上，他还是投了好几所学校，都在西四区；能录Y大最好，S大建筑保底。身边早申的同学已经陆续拿到offer，他还在等待。拉长的过程虽然磨人，但他有更多耐心。

出了冰场，他脱下冰鞋。这双是他自己去试去买的。没有方荼，他现在也能自己系得很紧了。下午他预约了洁牙，晚上去理发，还要让理发阿姨帮他修一下眉头的几根杂毛。不再需要方荼提醒，他已经可以自己打理好形象。

要过年了。除了新年，更重要的是，面试要开始了。

一年又一年夏校和转学不是白申的；周星原已经把他那套自我成长和关爱他人的励志故事讲得纯熟精练，足以给每个听众他们想要的效果。不需要演技修饰，他的光明发自内心。

忙过了申请的那段时间后，周星原放假就主动去珍姐店里帮忙。珍姐得了闲空就来看他干活，感慨：“我家阿易都没让他做过这些事情！”

“方荼能做，我就能做。”周星原戴着一次性手套，熟练地在大盆里和匀腌制的牛肉。

“小方那时候是没办法。”听到故人讲起过去的方荼，周星原竖起耳朵。但传菜口旁的机器哒哒吐出一串新的点单，珍姐转身回去灶台忙碌了。

“小周！”心姐在前面喊，“你来接一下电话，这个老外讲什么我听不懂。”

“来了。”周星原把手套一摘，跑到前台。心姐把听筒塞给他，匆匆出去服务举手的堂食客人。

在收银机上录完西人客人点的外卖，电话又响了。他第一时间接起来：“您好，阿珍小炒。”

电话那端静了一下。然后传来他无比熟悉的一声轻笑。“哦。蒜香炸鸡翅，一人份水煮鱼，要米饭和甜豆浆，不要餐具。”

周星原脑袋发懵。这是方荼，是方荼。

“付现。”方荼说。“多久能拿？”

“二十分钟……”

“好。一会儿见。”

电话挂断了。心姐回到柜台，看他动作迟缓：“点了什么？”

“是方荼……”

“哦，炸鸡翅水煮鱼甜豆浆是吧，我知道。”心姐寻常地点头，噼里啪啦在收银机的塑料按键上敲，录了单。

周星原捂了一下心口，默默回去后厨。方荼跟他说话了。

其实，这不是分居以来第一次听见方荼的声音。

去年秋天，他突然收到方荼的一条语音。当时方荼已经快一年没给他发过消息了！他激动地点开。扬声器里传来的嗓音温柔：“宝宝，我刚出门。你今天想吃什么？”

没有前因后果，周星原没听懂。【哥哥？】

过了几分钟，又收到一条语音。是方荼带笑的声音说：“哎，刚才好尴尬。开着车给你发消息，发到我弟弟那边去了。”

这一条很快被撤回了。周星原一颗心忽冷忽热，方荼今晚要去见谁？自己离开这一年，他的身边又换了多少人？

他不知方荼这是无心之失还是有心戏弄。周星原的感情已被方荼千锤百炼，居然还会被他一句话就挑动。有一瞬间，周星原以为自己要坚持不下去了。

但他鼓起勇气又听了一遍，再一遍。终究回复道：【哥哥，没有别人，你就是发给我的，是吗？】方荼虽然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但只管他叫过宝宝。不会有别人——不会有别人。

方荼来取餐的动作很麻利，周星原从后厨追出去，他已经出了门。

“哥哥！”

方荼回头，“嘿。”

他们有一年四个月零十天没有离得这样近。周星原扶着门，目光直白地落在那张面孔，却一时失语。他面试时都可以侃侃而谈，现在有二十分钟的准备时间却对方荼说不出什么话。

方荼先开了口：“下周有事吗。”

下周春假。周星原马上回答：“没事！”

大概是他太过急切，方荼笑了一声。“好。答应过你的都会有，下周见。”说完转身就走。

周星原被那句“下周见”砸中，心跳怦怦，也不知这“答应过”的是什么。无论如何，方荼下周会来找他？

【带上驾照，下楼。】

刚吃完早餐，正在看书的周星原从椅子上弹起来。过去几天，他给方荼发过求证的问句，没有回应，他就不再问了。这种突然袭击太方荼了——不，至少上周还给了他预告。以他对他的了解，足够做出万全准备。

方荼给的一切都是赐予，多跳脱的节奏他都能接住。

周星原关灯锁门，拎着书包大步跑进电梯。

野马停在公寓门口，标志性的三对红色尾灯亮着双闪。周星原拉开副驾车门上车，他终于又回到了方荼的空间里。

“磕到头了？”方荼问他。

“没事。”周星原为自己在他面前偶尔的笨拙莽撞羞愧。

“这车就是挤，没办法。”看他扣上了安全带，方荼打上灯驶出去。“说了好多次换个SUV让你坐得舒服点，一直也没兑现。”

“不用的！习惯了。”周星原很快找回了坐在方荼副驾的感觉。“我们去哪？”

“今天先去蒙特利尔吧。中间停一站换你开，停哪里你自己选。”

“好！”周星原雀跃。他领了任务，把书包往后排一甩，就打开手机地图查看起自己早就存好的地点。“我们之前说好，是拿到offer以后开车出去玩的……”

“难道你一个offer都拿不到吗？预支几天又没区别。”

方荼戴着墨镜的侧脸一如过往，搭在方向盘上的右臂袖子挽起，露出放松时不明显的肌肉线条。如臂使指，野马从404高速拐上401，一路向东。朝阳在右前方升起。

“那个。”

“嗯。”

哪怕分隔一年，默契从来都没有改变。一个眼神，彼此就能领会：这个加油站价格不错，附近再有就下高速加油。

方荼一打哈欠，周星原就拿出地图找Timmy和麦咖啡，但他指示停车的休息站却是星巴克。方荼看到招牌上标志“啊”了一声，“我们这么奢侈吗？”

“我自己赚的钱，哥哥。我能给你买星巴克吗？”

讨好得尾巴都要摇出残影了。方荼笑了：“好啊。”

他从来没耐心在得来速通道排队，周星原穿过停车场跑进店里去买。没有问他要喝什么，也从不需他交代。

他的少年举着纸杯和纸袋出来了。

“这家没有白摩卡，我买了普通摩卡和香蕉磅蛋糕。你吃吧。我来开一会儿。”

方荼就笑吟吟地接过咖啡和甜食，挪去副驾了。他笑得周星原心旌摇动。今天的方荼太好了，周星原从没想过方荼愿意重新接纳他的日子来得这样快。

方荼在旁边喝着咖啡，悠悠然开口：“周星原，你也会开一百六啊。”

“抱歉！”

周星原选的停站是Brockville，401公路边的一个小镇。无它，那里有一个火车隧道，是1860年竣工的加拿大第一条火车隧道，如今已成为免费景点。

“封上了……”失策！怎么就忘了加拿大许多景点都是季节性的，至少要五月才开？现在才三月，难怪停车场空空荡荡。

方荼哈哈一笑。“怎么了？小失误，没什么丢脸的。”

“网上说会有音乐灯光秀……”

“你又不爱看那种东西。”方荼在料峭冷风中依旧走过去，琢磨门口的金属屏风和水泥路障。“能进去。”他左右一望，几步蹬上路障就翻过去，屏风“哐”的一声闷响，留下钢索晃动。

周星原目瞪口呆。“方荼！你在干嘛！”

“哦哟，哥哥都不叫了。”隔着挡板的缝隙，方荼在里头冲他勾勾手，“进来。”

“不能……”周星原看着方荼往黑暗中消失的背影，心一横，跟着攀越路障追过去。“方荼！”

回声在深邃的黑暗中荡开。方荼打开手机的电筒，余光照亮他狡黠的笑颜。“小点声嘛。嘶！”

“什么？”

“滴水。”方荼摸了摸后脖子。

电筒灯光照亮墙与顶，隧道里的潮湿感有了来源。砖壁上已经有了岩溶沉积的形状。阴冷之中，他们裹紧外套往里走。地面也是一层薄薄的水，踩上去有啪啪的脚步声；所幸气温已经回到零上，才不至于滑倒。

“有没有洞穴探险的感觉！”方荼还挺兴奋，声音在隧道里快乐回响。周星原跟紧他。要不是知道这景点有维护、没有坍塌迷路的危险，他怎么也要把方荼拖出去。

“你有没有去过那种，防空洞。”方荼一聊起来就天南海北东拉西扯，“我们那边有不少，夏天很凉快。小学有一次春游去了个什么山，他们说那个洞里以前死过人。一对情侣周末进去了没及时出来，景点要锁门的嘛，下个周末开门的时候就发现他们饿死了，只带了一包话梅，核都吃完了。”

“假的。”周星原合理怀疑这种故事就是小学生方荼自己编来吓唬同学的，“五天不会饿死的，如果他们有容器装尿……”

方荼的笑声在黑暗中回荡。“你是什么都不害怕啊。”

我怕很多事。怕你不理我，怕你不快乐。突然间，周星原的手在黑暗中被牵住了。方荼熄灭了灯光，一只手插进他后脑的发间；动作随意而不容抗拒地，吻了他。

方荼的嘴唇弹而且软，是他从未想象的触感。只是轻轻地在他唇上碾过去，已经让周星原所有神经末梢过电，心跳几乎迸出胸腔。

“方荼。”他喃喃。

“嗯。”无光无亮的漆黑中，方荼捧着他的脸吻他。舌尖舔开他紧张的牙关，留下全糖摩卡的余甜。周星原本能地紧紧抱住他，激动得身心俱颤。要不是无边黑暗遮掩，他都不会有这样的勇气。外套摩擦出窸窣声，方荼的身躯是他日夜思念的实质感。

“哥哥。”他抵着额头，痴迷地摩过鼻尖，学着回吻，动作青涩。“我爱你。”

“嗯，感觉到了。”方荼最后啄一下他的上唇，拉开距离。

只有滴水声的黑暗中，周星原尴尬地隐藏自己被“感觉”到的部分。方荼还来牵他的手，在旁边摸索调戏不断：“要在这里吗？反正没人看你。”

“好了哥哥……别玩我了。”周星原一边躬身躲避，一边又不舍地紧紧攥着他的手。“我有一包话梅的话，全都给你。”

只听声音，他也能感到方荼笑得如何春风摇曳。他找到周星原的脸，再次凑过来吻他，双唇灼热柔软，鼻息交融。

“为什么？”他稚拙而贪婪地凭着本能回吻，却还是想问。

方荼笑起来的气声在黑暗中。“哪有为什么？奖励你愿意跟我翻墙。”

周星原的心跳渐渐恢复到可承载的范围。名为方荼的神明终于眷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