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3 灯塔

从加拿大最南端来的游客，俩人裹着同一条毯子，在甲板上吹冷风。三月的海的凛冽刮得脸紧而且疼，方荼毫无心理负担地缩下去埋到周星原身上：“看到了叫我。”

周星原紧一紧手臂，调整位置尽量挡住来风的方向：“好。困不困？”

“还行。”方荼的声音闷在他的外套里，生无可恋地打了个哈欠。观鲸的船一早就出发，他们不得不调整作息，从遗世独立的山上小屋下来，加入凡俗间的旅游。

居然这么不巧，原以为可以看抹香鲸或虎鲸，今天却没看见任何鲸鱼。白吹了半天冷风，方荼在船上点的咖啡没喝完就被吹冷了。周星原抱歉地：“对不起。”

方荼好笑，“你有什么毛病啊。鲸鱼来不来是你能控制的？”

道理他懂，周星原只是希望方荼可以得到一切。“我们下次再来。或者去海洋省看。”在魁省以南还有俗称的海洋三省，海上观览项目更加丰富。

他们牵着手从跳板下船，链接船与陆地的临时小桥摇摇晃晃。方荼说：“你要不要走左边？”

“为什么？”

“这样你用手方便点。”

“不要。”周星原满意地前后摇一摇彼此之间相牵的那双手，他左手牵着方荼的右手。“我要用牵得最牢的手牵你。”

玫瑰角灯塔，始建于十七世纪的国家历史遗迹，是加拿大全境最高的灯塔。它驻守加斯佩半岛蜿蜒的海岸线，在悬崖顶端俯瞰五大湖的水经由圣劳伦斯河，终于在此汇入大西洋。

灯塔只在夏季开放入内，他们在外边看了看。方荼指着海岸线的远处：“还是从那边看好看。”

周星原赞成点头。就像美术馆和音乐厅都有最佳欣赏距离，远眺悬崖与海景中的灯塔才是完整的。离得太近，就只是庞然的白色塔楼罢了。

他们去镇上买面粉，路过纪念品店。周星原心念一动，“方荼？要不要买点东西？”

“好啊。”以往去公园露营，总会给周星原买一件带公园图案的T恤或套头帽衫，在纪念品中算是实用又有意义。

他们一个个展台看过去，这是私人的小店，卖的东西良莠不齐，图案大都是最常见的枫叶和鲸鱼，其他的也画得很丑。胶印彩虹色地名的衣服又显得廉价。方荼几乎是地毯式地检索，在钥匙扣的架子上找到一个袖珍的小灯塔。“可爱吗！”

“可爱。”周星原凑过来。“买两个？”

“一个就够了，骗钱的店，都是义乌货。”要不是旅游景点，在哪儿能有人上这份当。方荼仔细挑拣出最规整的一个去付了账，把那个和玫瑰角灯塔完全不像的挂件拆下来。他在店门口站定，把小灯塔串进周星原脖子上那条珍珠十字架的绳里，余下的空钥匙圈挂在野马的车钥匙上。

周星原摸着胸前增加的廉价挂坠，嘴角一直下不来。

买了面粉回到小屋，摆开材料和网上教程，洗手做蛋糕。

方荼跪在地上把厨房柜子里的锅瓢盆都翻出来，摊了一地。“这里是不是没有蛋糕模具？”最接近的就是一板六个马芬模具，只能烤纸杯大的小蛋糕。

周星原也不了解烘焙领域，但他知道带塑料把手的锅肯定不能进烤箱。打开放餐具的吊柜，他试着挑出一个最接近圆饼状的带盖瓷盅：“这个可以吗？”

方荼打开盖子看，这个盅大概是用来盛汤的，内径目测四寸多点，倒确实是小蛋糕的尺寸。“这怎么扣出来。难道在碗里挖着吃？早知道买个一次性的锡纸盒，也有圆的。”

“没问题的。”周星原蹲下来把满地东西收拾回去。“你都要亲手做了，做成什么样都好吃。”他愉快地靠在方荼肩上，依恋地贴一下面颊。

方荼在两个盆里分蛋，用小屋里找出来的手持电动打蛋器打发。廉价机器后坐力很大，拿久了震得手臂发麻。更糟糕的是巨大的噪音，周星原在他身后替他捂着耳朵。

“周星原！洗漱包里有耳塞！”

“我戴了！”

“你给我戴！”

“不要！”周星原就要黏着他。

能有什么办法，自己的男朋友，惯着吧。方荼停下机器，对着屏幕上的图片努力观察。“这是弯钩吗？多大才算大弯钩？”

“我觉得可以。”

“你觉什么觉得。生鸡蛋给你也好吃。”

“你给的生鸡蛋当然好吃。”

方荼怎么不知道周星原还能这么贫，哪里还有起初老实的样子。

新手在烤盅里第一次做出来的戚风蛋糕，中间塌陷，边缘是爬高后被与模具扯裂开的大气泡。周星原用小铁勺从碗壁上刮下小撮淡黄色的细屑，在舌尖和上颚研磨品尝。“好吃的。挺成功呀方荼。”

方荼才不信任他的恋爱脑。“给我也刮点。”

周星原把勺子戳下去，直接擓出一勺蛋糕喂给他。

“不圆了！”方荼喊。

“没事的，奶油打上去就看不到了。反正都要吃掉嘛。好不好吃？”

好吃的，虽然远算不上完美，但材料比例是对的。方荼甚至吃出了童年街头小店老式蛋糕的味道，以前的鸡蛋糕里有浓重的鸡蛋香味。

确认这真是一块蛋糕坯了，方荼用瓶装奶油一通乱挤。原本他是想好好裱花的，实在是没控制好，最后破罐破摔。周星原又纵容他，哥哥做什么都对对对好好好这很完美没问题；最后蛋糕成了一碗四不像。

他们挤在沙发上，你一口我一口发掘这座奶油矿山。方荼说：“有经验了。明天重新做一个，放到冰箱里后天吃。”

“这个就很好，剩一半给后天就行。”周星原嘬掉勺子上的奶油。

“哪有人拿半个吃剩的蛋糕过生日。”

“可以的哥哥。重新做太费时间了。”本来就是个象征，生日蛋糕从来不是周星原的必需。

方荼说：“你小时候吃过那种外面烤成深色，里面干干的小蛋糕吗？”

“好像没有。”

方荼一拍脑袋，又开始发散。“我来教你说方言。鸡卵。就是鸡蛋的意思。”

“鸡卵。”

“饭。这是饭。”

“饭。”

方荼嘿嘿一笑，坐直起来：“我教你一个万用句型，以后你多掌握一个名词，就多会说一句话。来，我想吃鸡卵。”

周星原复述。

“我想吃饭。”

周星原大概猜到这是什么意思了，不是喜欢就是爱。“这句没用的哥哥，你教我说我爱你。”

这目的太明显了。方荼舒服地歪倒在他身边：“我中意你。”

“我中意你。”周星原重复。“方荼，你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我要录下来。”

“怎么可能，肯定说过。”

周星原不同他分辩，只温柔地吻他。世界尽头与世隔绝的山顶小屋里，海洋见证方荼说过爱他。

往南三十分钟车程的小镇佩尔塞，是加斯佩半岛必去的最美景点。陆地向海洋挥出一个尖角，指向海中一块巨岩。碧蓝之中、海岸线的峭壁之上，残雪消褪，云山雾罩尽是仙境般的绿意；所有关于魁北克自然风光的纪录片都不会错过这里。

从四亿年前泥盆纪留下的拱门形巨石，像一颗古老的星星。他们沿着海边的步道携手巡游，走上尖角的至高处。前方是无限开阔的海洋，回头近在咫尺是海边教堂白色的十字架；一个小小符号为大自然的浪漫点睛。

“回去了。”周星原心满意足，声音都软。他们牵着手下坡返回，去搭下一班上鸟类栖居之岛观览的渡船。“对了，我们哪天回去？我得给学校写邮件请假。”过完明天的生日，后天就是春假后的周一。他们过来加斯佩开了三天，回去至少也要开两天。

方荼不甚在意，“不用，不会耽误你上学的。你明天下午的飞机。”

周星原蓦然有种不好的感觉。“我可以请两天假，跟你一起开回去。你一个人开这么远会很累……”

“不用的，你自己走吧，票都给你订好了。加斯佩没有直达航班，去蒙特利尔转机，但是天黑也到宁古塔了。”方荼微笑着抚了一把他的脸，手停留在他颈侧。“回去以后该干嘛干嘛，别瞎折腾了。”

周星原木在那里。“什么意思。”

方荼笑得轻松而残忍。“听不懂吗？我的套路你不清楚？这一趟是给你的临终关怀。”他往悬崖下示意滔滔碧波，掌心在他耳下温柔摩挲。“你是最特别的，宝宝，我很喜欢你，所以给你最高级的分手旅行。大西洋的海水够不够洗掉你的执念？”

方荼的文化水平不足以了解何谓“祛魅”，但他知道越得不到的越想要。去年秋天他发语音谎称有了新人去试探，但周星原仍不退却。已经一年多了，如何能让周星原放下？不论爱，性，或者他方荼；他要他知道，其实都没什么了不起——得到过，就该能放手了。凡事不过尔尔，没什么值得犟。

周星原眼中浓烈的震惊，到惶惑，终究变成了愤怒。他甩开方荼的手，猛地回头冲上崖顶边缘。

“周星原！！！”

周星原在木围栏边刹住了，他扯下脖子上的十字架和小灯塔，用尽全力抛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