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 雪山
——你自己的未来
挂坠带着扯断的银链划出抛物线,从数十米高的悬崖顶上飞进大海。周星原目睹它从视野中消失不见,再也不可能找回来了。
他转身,方荼还愣在那里,满脸是未加掩饰的惊慌。周星原走向他,几乎在这十几步之间就接受了现实:方荼给过他的爱意不是假的。只是这份恋爱关系有时限,从周星原得到的那一刻,就开始了单方面的倒数计时。
方荼险些以为血气方刚的少年要冲动跳崖,只扔掉信物已称得一句幸好。周星原返身走过来时,方荼在他脸上看到泪痕,那两泓秋水竟有一天溢了出来。“你……”
“方荼。”他低声靠近,“我还有多少时间。”
“明天下午一点的飞机,十二点到机场。”方荼原本打算送他到机场才宣判死刑。
“二十四小时。”周星原说完,用力吸吸鼻子,抹掉眼角未尽的湿意,如常去牵方荼的手。他的口吻还是那样温柔,“走吧,回去了。”
周星原冷静得让方荼都隐隐讶异。“鸟岛和玻璃栈道,还去吗?”
“你想去吗?”
其实谁都没心情去了。周星原捏捏他的手,“我开车吧。你明天还要自己开那么远回去。”
他们在海边餐厅点了炸鱼Taco,酸奶油给得很多,比起之前的Resort,更接近央街上离家更近的鱼Taco店的味道。他们那家店的老板娘很爱聊天,每次在店头看见他们路过都要大嗓门打招呼。隔壁是间有年头的连锁厨具店,商品陈列琳琅满目。方荼在那儿给周星原买过一个浅蓝色的饭盒袋,还买过一个摩卡壶,店里的老爷爷交代他不要洗得太干净,他转头就丢进洗碗机里,拿出来都黑了。他们曾经在结账的时候看见别人买柜台上印花艳丽的木浆棉洗碗布,但没见过,讨论了好一会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当分离在即,那把剑落下前是最难捱的时候。碎片的记忆如雪山崩塌。过往的数年从来没有从任何人心里抹去,今后也要靠时间慢慢洗刷,将碎玻璃触之见血的透彻尖锐打磨成海玻璃卵石般的圆钝粗糙。
周星原虽然对游览兴致不高,但依旧事事体贴妥当。方荼还没有经历过这样顺利的摊牌,他限时赏味的恋人连被分手都平静配合。夜里躺在床上,周星原同过去在小屋的每一夜那样搂着他。方荼枕在他肩上,问:“做吗?”
“不做。”周星原像吻一片雪花,双唇珍惜地轻轻印在他发际。“你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开车。”
人和人真不一样啊,如果哪个方荼想抓住的人胆敢分手,他指定把他捆起来强暴一万遍。方荼不说话了。过了几分钟他突然翻身,找到周星原上臂那个已经淡去的疤痕,捏起来张嘴咬了一口,有点咸。
“嗷,你干嘛?”
方荼满意了,重新躺好。“除了我,以后不要让别人伤害你了。”
周星原都意外自己居然能笑出来:“你还知道你在伤害我啊?”
“对不起。”方荼知道他没法给周星原自己没有的东西,“前男友”已经是唯一的长期头衔。
但周星原说:“没关系,哥哥已经很好了。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次日方荼醒的时候,已经起身的周星原过来抚他的眼睛:“再睡一会儿,我给你收拾。”他就又松弛地睡了过去,朦胧间听见楼下烘干机转动的声音。
等他终于起身,行李已经几乎收完了。周星原把他们换下来的衣物都洗净烘干叠好收纳,穿回了自己穿来的那身衣服。小木桌上摆着方荼的一人份早餐,其他用过的厨具餐具也都归置原位。
方荼刷了牙,坐下来吃早饭;周星原进浴室收拾他的洗漱包。周星原自己只带了一个书包,行李几乎都是方荼的。他整理停当,到方荼身边坐下,方荼已经吃完了,在喝后半杯咖啡。
“哥哥,分手了你要把你的东西要回去吗?”
两个人早就你我不分,他的一切都归属于他这样的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遍。方荼难道还跟周星原计较钱?“给了就是给了。如果没拿到奖学金,你的学费我会出。”
他开车送周星原去加斯佩机场。这样小的地方,机场比湖心岛还袖珍,航班也少,去哪儿几乎都要上蒙特利尔转机。
方荼把周星原的手机拿过来,一条一条,删掉了每个软件里自己的联系方式。
“哥哥!只是分手……”
“周星原,你会永远听话吗?”
他的倒计时现役男友还是低了头。“我会,哥哥。”
“你走吧,不要再见我了。”方荼把手机还给他。“去做你该做的事,去过你自己的未来。”去爱值得为你所爱的人;是我不配。他最后说:“生日快乐。你长大了。”
周星原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完全捧住他的脸,用力吻了他最后一下。“你可以不让我见你,但是你不能要求我不爱你……你也无法阻止你自己爱我。”
加斯佩,意思是半岛和陆地尽头。方荼选了一个浪漫到不真实的地方来道别,现在时间归零,该回去现实了。
方荼是被自己的手机铃声叫醒的。他睁开眼,发现天旋地转,自己以一个古怪的姿势躺在狭小的洗手间地上;眼前不出意外是陶瓷马桶,脑袋不知是磕在墙还是哪里,剧痛。
他爬回房间里,在床头拍了两下,才摸到那个聒噪不停的手机。居然是徐安之的美国号码。
“老徐,怎么了?”
徐安之在那头急得不行。“是你怎么了!打了十几个电话没人接!”
“哦。”方荼靠坐在床边地上,头依旧疼痛不已,胃也绞着。“我……哦,我在旅馆。”他昨天送完周星原,就动身往回开。据说是国家地理选出的世界最美公路,他去程全睡过去了,返程也无心欣赏。除了停车加油买咖啡,他一连开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后半夜进了蒙特利尔城外的一家汽车旅馆;实在是开不动了。
徐安之总算放心了些。“那怎么不接电话?”
“操。”方荼自己想想都觉得幽默,有气无力地笑起来。“这个破旅馆的马桶圈发黄起毛,我嫌弃不想坐。结果又站着尿尿晕倒了。”
徐安之在那头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能是这回事。“周星原让我联系你,确保你安全到家。你没事吧?”
“没事。”周星原管太多了吧,删了电话还能去找别人。“我今晚就回去了,星期三还约了客人看房。”
那头闻言几乎暴跳起来:“今天就是星期三!”
方荼把手机拿到眼前,努力看清日历:还确实是星期三,他晕倒超过一天了。要不是徐安之的电话,要不是手机插着电,恐怕真要出事……当初把周星原带回家就是为了照应这事,没想到是在分开后发挥了作用。
“方荼,你到底行不行?”
方荼把头埋进膝间。开了十几小时后发抖的腿现在还是软的,胃里两天前的咖啡早就清空了。血糖低得头痛,像有一块大石头在脑子里碾。他只能认怂:“我不行了。怎么办啊老徐。我头疼,胃也疼,站不起来了……你不要告诉周星原。”
徐安之骂骂咧咧地让他把地址给自己。方荼笑得气若游丝:“你要从美国来救我啊?”
挂断电话,方荼发抖的手试了好几次,才把地址共享发出去。他就势往看不出颜色的地毯上一歪,闭上眼睛。
几个小时后,方荼再睁眼,眼前是旅馆经理带着一个警察。
“方先生?”
“是。”
“你的朋友找你。按规定我们不能替他们开门,所以报了警。”
方荼爬起来,虚弱又迷茫。那两个人把他搀起来,扶到床上。“你需要叫救护车吗?”
“不用,谢谢。”
警察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法语口音:“方先生。你为什么在房间里晕倒,你有用药史吗?”
这是怀疑他吸毒。情有可原,方荼解释说:“没有的,先生,我不舒服只是因为慢性的胃病。前几天,我——失恋了,没有胃口正常进食。你们可以打给我的家庭医生,我一直很健康。”
警察查看了他的证件,往门外叫人:“你们可以进来了。”他转向方荼,“你认识他们吗?”
外面进来一对方荼没见过的华人男女。梳马尾戴眼镜的女生用中文说:“方荼?我是Tracy,徐安之拜托我来照应你。”
“嗨。”方荼跟警察确认:“是的,是我朋友。”
警察走了。Tracy问他:“你现在身体情况不好,不适合上路。打算在这里多住几天吗?要不要去我们家?”
方荼记得他们在渥太华。“我……我可能没法开车回去了。”他到现在站起来腿都打颤。“我想在这里把车卖掉,坐火车回去了。”
Ethan说:“你的车是安省牌照,在魁省不能交易。我们帮你把车开到渥太华,你先上我们家住两天。如果身体恢复了你可以开车回去,不想开了再说卖的事。”加拿大首都渥太华,建在安省和魁省的边界上,一半英语区一半法语区。距离蒙特利尔只有两个多小时。这安排很周全,方荼也无力客气:“那麻烦你们了。”
Tracy甩甩马尾:“不用客气,当初我生孩子还是徐安之送去医院的。”
方荼于是搭上了他见过的那辆白色沃尔沃,大车坐着就是舒服。他说了那么多次要买个SUV让周星原坐得舒服点,直到分手也没兑现。野马早就该卖掉了,那是颜晶的梦想,不是他的。
Tracy和Ethan住一栋联排镇屋,一送他到家、年轻的爸爸就赶着去日托接孩子。Tracy带他上楼:“小心点。客房在这边。啊,那是我们家儿童房。”
方荼看见孩子的床头摆着的米色小兔,很眼熟。那是孩子出生时他买的,次日还给周星原买了小狗图图。
“宝宝很喜欢那个玩具,天天睡觉都带着。毛都快摸秃了,一天没离开过。”Tracy笑着说。“一直没机会说谢谢你。”
方荼也很苦地笑了。
三月底,他搭火车回到宁古塔。离开家大半个月,松鼠反了天了,居然在他的门檐上方啃开木板做了个窝。
方荼打开出门前关掉的暖气,等待温度重新回到房子里。他打开冰箱,徒劳地想找点吃的,却在冷冻层发现装在塑封袋里的饺子。二十个一袋,一共十袋:周星原来过了,给他包了两百个饺子。
方荼坐在地上看那些摊开的饺子,冷气扑面。时隔多日,周星原的泪水回到了他的眼眶里。
这是无声的谴责。作为周星原仅有的第二个亲人,他和周行一样,居然抛弃了周星原第二次。
——第二卷·粉云·完——
🎶 也许我 永远无法从爱里毕业 只能把回忆封箱作纪念 继续和真爱走在平行线
JS《平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