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送别

藤校集体放榜的“长春藤日”之后，Aiko打来电话。“哈喽？你要不要听某人的近况。”

方荼只有阴阳怪气别人，哪听得别人阴阳怪气自己。“什么某人。”

“你家太子。”

“现在是冷宫废后。”

Aiko睁大眼睛，声量都陡然翻倍：“什么！”

“没什么，备胎变成前任了。”方荼吸一口烟。医生禁止他再喝刺激性饮料，现在只能抽烟。

“快快快，快给我八一下。什么时候的事？”Aiko坐都坐不住了，站起来在公司过道里来回走。“周星原很沉得住气啊，怎么也一点口风都没透。”

再听到这个名字，方荼麻木的心无端挨了一刺。

“方荼？”

“在。”

“你们谈了？还是睡了？”

能做的都做了。

Aiko从他的沉默里品出来了。“好啊……肯定你见色起意强迫他的是不是？小周那么纯情，不结婚领证都不会敢上床吧……”

方荼笑喷出一口烟。岂止是敢！Aiko还是不了解男人，逮着机会恨不得把床做塌。“行了，别乱猜，反正现在结束了，以后不会联系了。等他毕业的时候你帮我把房子钥匙回收一下。他有奖学金没有？算了，别说了，将来他的事都不用告诉我。学费生活费不管他需要多少钱直接从公司账上划，让Nancy把账做平就行。”周星原不会乱花的，他拥有方荼在各种意义上可以交托后背的信任。

打工人Aiko，兴叹于老板对前任的大方，有时穷得恨自己生错了性别无法上位。

“不说了，我待会儿约了客人。你邮件我看了，你判断能接就接，好吧？挂了。”方荼把烟摁熄，漱口，抖抖衣服。

这个客人正是半个月前被他爽约的。那个没去看的房子在他逗留渥太华期间成交了，价格还在他客人的预算内。但客人最后还是原谅了他“春假旅行在渥太华病倒”的理由，不仅因为方荼舌灿莲花，更因为新的好房源又上了。方荼说：“错过的就是没缘分，不要紧。开了春，房源会越来越多。机会这种东西，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人也一样。一生还长，让周星原去遇见新的春天吧。

关思墨再见到周星原，怀疑自己花痴病又犯了。他直愣愣地仰视着对方：学长一直都很优秀很厉害，但是只几个月不见，这种……开始散发成年男人荷尔蒙的性感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啊？他偷偷捏了捏自己孱弱的手臂，外侧里侧都是软肉。缺乏男人味是因为没健身吗？关思墨在心里痛锤三下自己的懒。他的理想型要随着周星原的进化而进化了……明明他自己也在成长，可是跟不上！

“我改名字了。”关思墨说出来还有点害羞。“我觉得能坚持用自己的拼音名字很厉害，我不要叫Simon了。”

周星原对他展颜，笑意从眼睛里潺潺流出：“嗯，很厉害。墨墨很棒。”

关思墨像被下了蛊，笑得一股傻气。

他今天跟周星原到美院来蹭毕业展。下半年他打算申美院了，现在看见Aiko就嘴甜地预支一声学姐。

Aiko也算良心学姐，关心他打算申什么专业。“你纯画画可以去温哥华上E院。游戏、动画那些可以去S院，我们O美有什么好的，地方都小。”

道理关思墨都懂，但是他不想上好就业的热门专业，也不想离开宁古塔舒适圈。他弱弱地反驳：“O美也不差啦……”

他们逛着看着，关思墨就跟里边的一个互动装置玩了起来。周星原和Aiko并排站在后面，居然一时没人说话。最终还是周星原先开口。“我报上音乐学院欧洲的项目了。”

Aiko内心啧啧：不愧是男人，一个比一个狠。连周星原这样的恋爱脑，都看不出来一个月前刚分手。

周星原说：“我下周考两门AP刷学分。下周末马拉松……他让我去做该做的事。”

方荼接到叶老师的好消息。“我要带聪聪去美国了！”他兴奋地说。“教友在那边帮我找了一个工作，给特殊儿童上艺术课。”

方荼很替他高兴。“师母不一起？”

“我们住到八月就能入籍了，官网说现在办入籍手续要花六个月。我先带聪聪过去，她留下来等换了护照再走。她有了加拿大护照，我的永居卡就不会过期了，我什么时候回来换护照都行。”叶老师喜气洋洋。对中国护照来说，美国工签不好办；但作为美国的“编外州”，加拿大护照可以办特殊的工签TN签证，门槛低得多。对移民来说，加拿大身份的门槛低，一贯就是去美国最好的跳板。

聪聪现在能简单沟通，虽然还不能上普通的学校，上熟人的家庭日托是没问题了。叶老师苦尽甘来，在家带了十年孩子，终于又能工作了。

“回头我送你们去机场，我买新车了，保证坐得下。”

“好！那就不跟你客气了。”自从方荼把房子交接给珍姐，他们之间不再有那纸租赁合同，剩下单纯的朋友关系了。

方荼说是买了新车，其实还没提，他现在租了辆华人里最大路的RX350开着。租车有每天的里程数限制，超了就要加钱；徐安之毕业典礼他都没去，说W大太远了。徐安之骂了两句，临行还是自己跑来方荼家当面告了别。这两年加美两头跑的日子结束了，他拿到学位，也要去和姜柠团聚了。

买车的时候说两周可提，临近日子车行又开始推脱，说再等两周。看他好糊弄？刁民方荼撂了电话，就打开谷歌地图给车行写一星差评。过了不到一小时，电话响了：“方先生，我们这边协调过了，您后天就来能提车，可以吗？”

六月，周星原高中毕业了。TSO迎来夏季休演期，黄筠也要走了。“我合同到期了，具体去哪里还没最终决定，可能是阿姆斯特丹。老程这几年还在纽约，离Y大距离不算太远。往后你如果需要，可以让他帮你在那边找个老师。”

周星原非常感激。这几年，黄老师一家给了他太多帮助。

黄筠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下下星期。我在宁古塔也没什么事了，想提前去波士顿，看一下我妈妈。”夏校的行程是在波士顿一周、欧洲三周。再去纽约看一趟朋友，大学也该开学了。

黄筠思索着点点头。“那来得及。你欧洲去哪些地方？方便先去一趟纽约吗？”

“是程老师和立雪那边有事吗？”

“早前你哥哥托我给你买琴，正好我朋友的朋友手里有把合适的愿意让出来。琴现在在柏林，你到了欧洲自己提也行，我托人最近带给老程也可以。”

听见“你哥哥”三个字，周星原的注意力就不在新琴上了。“什么？我哥哥什么时候……”

“二月？当时他来拜年，说想给你一个生日惊喜，我就没告诉你。结果拖到现在了，不好意思。”

原来这才是今年他准备的礼物。但周星原还是收到了，他曾经把全世界最适合他的琴拥入怀中。

“麻烦你们了。请人带过来吧，Alena可以帮我从纽约带去波士顿。”

七月中旬在草地婚礼的彩排现场，Aiko一进来就从小包里翻出个塑封袋给方荼，里面装着公寓钥匙。“他昨天走了。”

方荼把钥匙一揣，道了声谢，就继续跟新人对流程去了。对着对着，新娘新郎居然话赶话吵了起来。方荼装模作样地跟两边家长们一起拉拉架，就站旁边看起热闹。婚礼是磨合的考验，吵架很正常。

Aiko说：“有葵花籽就好了，要奶油味的。”

方荼翻腰包：“芝麻糖要不要。”

“不要，粘牙。”

他们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新娘哭了，新郎不哄，在旁边更加大声地哭起来，围观群众目瞪口呆。

“好荒唐啊，”Aiko说，“一男的哭什么哭。”

“你这是性别歧视。男人哭吧不是罪。”

Aiko想，你分手哭没哭？算了，不要落井下石了。

收工出来，方荼摸到腰包里的钥匙。让钟点工大姐去收拾吧，他就不去了。

第二天下午，大姐给他打电话：“方先生，小周这边他自己都收拾好了，跟没住过似的。”

方荼噎了一下。“什么都没留下？”

“卧室里挂着你的照片。”

方荼顿时头大，周星原难道洗了什么不雅照出来？他们乱搞的时候未必拍了照，但周星原日常相机不离手，实在拍了太多，方荼后来对他的镜头很不敏感。

他打发大姐回去了。也罢，讴歌还得自己去开回来。

方荼居然失眠了。夏季天亮得早，他醒得更早，眼睁睁看外面亮起来。

前天接到诊所的电话，提醒他今天去体检，要抽空腹血。方荼说：“我没预约啊？”

前台说：“家属给你约的。是你弟弟吧？”

也只能是周星原了。以何医生诊所的预约难度，能订到这时候，恐怕是去年十二月就打了电话。

方荼汇报自己在渥太华犯了胃病就医的事。何医生皱着眉：“所以你咖啡不喝，改抽烟了？”

“啊？味很大吗。”方荼扯起领口嗅嗅。“不然我困啊。今天不到五点就醒了！不抽烟我来的路上就得开着车睡着。”

“你现在一天抽多少？”

“两天三包？”

何医生绷着脸敲病历纸。“方荼，年轻人工作压力大很正常，但是你这么屡教不改的病人，啊？你的胃已经搞坏了，现在肺也不想要了？”

方荼挠头。“我还是很惜命的。可是最近都只能睡五六个小时……要不给我开点安眠药？”正经安眠药应该比Benadryl便宜吧。

何医生严肃地盯视着他。

“国籍？”

“加拿大。”

“从哪里来？”

“宁古塔。”

“去哪里，待多久，干什么。”

“布法罗，今天来回。去逛Trader Joe’s，加拿大没有。”

海关官员合上深蓝色的护照，递还进车窗。“玩得开心。”

红色SUV在阳光下闪烁细碎晶光。

布法罗的水边公园有一个高坡，初秋的阳光照彻起伏的草地。方荼坐在坡顶的Muskoka椅，慢慢喝掉了一听啤酒。在过去的这个夏天，他送走了徐安之，叶老师和聪聪，还有周星原。美国——资源和机会的高处，追求前途的人们共同的目的地。

作为MLB中唯一一支来自美国以外的球队，今年宁古塔蓝鸟队打进了美职棒的季后赛。整个秋天，街头红色的公交车都在前窗下摆出蓝色的字牌：Go Jays, Go！

今天是中秋，他无人可团圆，至少可以和他曾经的家人离得更近一点。

半年足够致敬一段感情，他也该走出来了。

方荼站起身拍拍屁股，迎着夕阳跑下草坡，把半包烟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