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三卷·归航

3-2 母亲

——潜藏在他生命中,等待着在这一刻给他致命一击。

据称有调查显示,多数加拿大人都相信厄尔尼诺和全球变暖现象的存在,毕竟气候变化对高纬度居民的影响更加直观。方荼记得自己刚来宁古塔那几年,夏天总是十几二十度、凉爽宜人,短袖是冬天暖气房的室内装备。他在火炉城市出生长大,宁古塔再怎么变暖,也比中国潮湿的南方舒服得多。

上年是个暖冬,土拨鼠们再接再厉,今年的春天提前来了。以往二月末常有混合泥雪的冻雨天气,今年因为气温陡升上十度,冻雨居然变成了普通的连绵春雨。那也够烦的——方荼在门檐下收起长柄伞,不悦地捅了捅头顶。

胆大包天的松鼠,自从去年啃开木板辟出了门檐里的空间做窝,方荼就开始了对这些侵占者的反复驱逐。他还不至于花钱去请移除动物的公司,又不是破坏性危险性更强的浣熊或者马蜂。木板上一个杯口大的小洞而已,赶走就行了。他把松鼠不知从哪儿捡来筑巢的丝状干草木屑和羽毛棉花从缝隙里扯出来,丢在地上:看,再来就是你们的下场!

松鼠不畏他的威胁。很快,门外的吱吱声又响起来了:它们找来了更多的筑巢物。方荼拆一次,它们补一次。屋檐里填积的木屑越来越多,甚至到了方荼用家里的工具已经够不进去的深度。

好在过了繁殖季节,松鼠就离开了。冬天里,也不知它们去了哪里冬眠;反正小平房的外观破烂,方荼就放任那个洞留在屋檐上。

今年一开春,松鼠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去年的松鼠,还是新的松鼠也发现了这块洞天福地。每天方荼进出大门,就提起雨伞捅两下那个洞驱赶震慑。受到侵扰,肥硕的松鼠会从门檐的另一头窜出去,从阳台飘窗顶上飞檐走壁逃跑;方荼走开,它们再回来。

方荼把滴水的伞挂在门边,进门拆掉腰包抛在玄关长凳的杂物堆顶上。他耙了把头发,走进浴室,脱下湿透的袜子扔在地上,身后留下一串水渍的脚印。这阴雨的天气太让人憋闷。原本想泡脚,但额发也湿,后背也湿;他兜头扯掉上衣,边脱边进了淋浴间。

坏消息的电话就是这样阴沉湿黏的日子里来的。

方荼接起来:“姐姐?”

那边却是把男声:“方润图,颜晶自杀了。”

被无形的巨物砸中,方荼脑袋里嗡地一震。“方润鸿?你说什么?”

“我老婆自杀了。”他异母的大哥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音里都带着恨,“方润图,你真该死啊。”

“操,你说清楚!我姐怎么了!”

“颜晶吃了一瓶安眠药。”男人喘着粗气,“死的为什么不是你!我们辛辛苦苦,凭什么就你不生孩子!”

方荼把手里的东西狠狠一摔:“是谁逼她生孩子!是你!你还知道她是你老婆,结婚的时候口口声声说爱,但是一天都没有保护过她!颜晶就是你生孩子的工具!有没有我她都会被你害死!”

方润鸿被他戳中了痛脚。绝望中只想甩掉负罪感的男人失控怒吼:“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没有剥削过她吗?你知道你那两个房子怎么来的?是她小产的时候还从病床上下来给妈妈磕头求来的!这几年爸爸多少次说找人把你绑回来,都是颜晶在劝!传宗接代是全家的责任,就你一个人在加拿大逍遥快活!”

“房子是你们给我的,不是我求的。颜晶本人如果要,我随时卖了还她。她小产是为了谁?这么多年你又给她买过房子吗?给过她钱吗?你快四十了你银行卡里有十万块没有?”

对面两百多斤的男人在电话中发出重伤困兽的怒吼。

方荼冷笑着落井下石:“还想绑我?老不死的地头蛇以为加拿大还是他的天下?都去死吧!你们这些只知道绑架别人的傻逼!”

对面爆发出一串粗口。“方润图你给我等着!我老婆救不回来我他妈要你陪葬!”

方荼目眦尽裂,胸口剧烈起伏。姐姐。姐姐。

那年他第一次见到何医生,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想做绝育手术。”

当时的何医生还没有那么多白发,但始终都爱皱眉。“你刚十六岁。卫生部规定十八岁才能安排绝育。你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私生子。”他轻声说,“我妈早就跑路了,我爸也不大管我,他老婆把我发配到加拿大来的。他们连合理的生活费都不给我,我为了吃饱饭天天放学出去打工。我——我没办法了,我就想要点钱。他老婆怕我生儿子回去争家产,我想跟他们谈谈条件。”

“绝育是很严肃的事,复通有失败的几率,你将来长大了可能会后悔……”

“不会的!”他急切地,“我绝对不生孩子!医生你不知道,我跟我嫂嫂感情很好,她婆婆因为怕我将来先生了长孙,一直在给她施压,她结婚四年已经流产四次了。我就想给她们一个定心丸!”

“原则上是不行……”

“医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们!”

几个月后,申请通过了。他高兴地告诉颜晶,他拿到了绝育的机会,想跟方太太谈谈条件。只要方太太给他一笔钱,就可以买断他的生育权,他同时也可以把名字改了,拿掉他们碍眼的那个辈字。没有后代的方荼,对大哥大姐继承家业就没有了威胁。方家金山银山,给他这弃子一个零头一口饭吃,不过分吧?

颜晶对他的健康担忧,在他一番信誓旦旦后,犹豫着表态愿意去帮他交涉。在方太太那里,颜晶的肚子是她儿子的资本,看在方润鸿的面子,她多少对她宽待几分。

那时他以为假以时日,等颜晶养好了身体生个儿子,或者方润鸿总会出轨离婚,他们都会得到自由。谁也没想到方国幸命中没有男孙,多年之后,他绝育这件事从护身符变成了颜晶的催命符。生育自由应该是天赋人权。但他在加拿大享受自由的时候,是颜晶在国内为他们所有人承受着方家的压力。

他总是自私地告诉自己,那是颜晶作为成年人的个人选择。但他所控诉方润鸿压榨妻子的这么多年,自己又何曾向颜晶伸出过援手?

姐姐,姐姐。你不要死啊。方荼抱紧枕头,他感到冷。

第二天醒来,雨停了。方荼挣扎着起来,昏沉地去打咖啡。暖气这几天又不好使了,风扇呼呼地转,但温度就是上不来,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冻醒的。

他习惯地坐在厨房的高脚凳,透过窗户看见对面街边有一蓝一绿的垃圾桶。哦,星期四了,今天收垃圾。他有种异常的疲惫,但垃圾桶又不能不推。

方荼按开车库门的遥控按钮,倒着走把蓝桶和绿桶一起拖出去。两个桶都很轻,他打开看,几乎没多少垃圾。我过去一周是没在家住吗?奇怪。以前周星原在的时候,绿桶总能装半桶,他们甚至还讨论过要不要堆肥。蓝桶也是,方荼买这买那,每次去Costco都拿纸托盘端上车,加上饮料瓶、网购的包装,每周蓝桶几乎都是满的。

他自嘲地笑了。明明独居的日子比同居长久得多,自己怎么会习惯了同居作为常态。已经没有周星原了——以后都没有了,他应该要习惯的。

家又被方荼变回洗澡睡觉的地方了。

下午收工早,方荼回到家,先坐在车里又拨了一遍颜晶的手机,还是关机。不知道是还未脱离危险,还是方润鸿把她的手机管起来了。操,他用力甩上车门。

松鼠还在门檐上窸窸窣窣。方荼暴躁地抄起门边挂的雨伞,往洞里用力捅:“滚啊!都给我滚!”

松鼠扒着墙逃走了。

他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门外的吱吱声却没有消失,一直响个不停。方荼被烦得再次拉开门,抬头去看,一个丑陋的肉色小东西扒在门檐的洞口上挂着。

他愣住了。那是一只……还没长毛的松鼠幼崽,根本看不出松鼠的样子,连尾巴都是一根光秃秃的细棍。眼看它的前爪就要扒不住,方荼不假思索伸手把它接下来。

一团脆弱的肉蜷在他手里,甚至都没有他的手掌大;感受不到骨架的硬度,捧着都怕挤烂了。它双目紧闭,微弱地呼吸,那是一条生命。

方荼有点慌。他只想把松鼠赶走,并不想抢人家孩子。

他试着把它塞回去,但洞口太小,它不配合,他又使不上力。地上是之前一次次反复捅下来的干草,大松鼠已经把窝建到更深的位置,他现在也无法确保把小松鼠送回可以保暖的窝里。

方荼给市政311打电话,之前修垃圾桶就找的他们。在语音系统里听了十几分钟音乐,电话转接到了野生动物相关部门。

“您好。我捡到一只松鼠幼崽,它从我家门口的窝里掉下来了。”

市政的接线员说:“松鼠不濒危也没有危险,我们不负责这个。”

“那我该找谁?”

“你可以试试流浪动物收容所。”

方荼接着打电话。

“您好,我捡到一只松鼠幼崽。”

“感谢您的来电,我们只收容宠物,像猫,狗,兔子,仓鼠,鹦鹉这些都可以。松鼠不在我们的处理范围。”

“那我怎么办?311让我找你们。”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也许您可以咨询解决野生动物问题的公司。您知道,上网搜一下就有……”

那就是驱赶移除,可能还会用一些手段致死。那不是他想要的。

方荼拿了一个塑料饭盒,从地上捡了团细软的干草给小松鼠做窝。他在网上搜怎么养松鼠,捡到幼崽怎么办等等。查阅之下发现这个幼崽实在太小,恐怕只有一星期大,连保暖的能力都没有。他用塑封保鲜袋装了一袋温热的水垫在饭盒底下,又用柔软的手帕包裹;最后把这个临时摇篮摆在门檐底下,等大松鼠回来时能带幼崽回家。

他焦虑地在屋里等待,不敢发出声音,唯恐大松鼠不回来了。但等来等去都没有动静。

水大概是冷了,方荼给饭盒里又换了一袋温水。他怕松鼠饿死,网上说幼崽要频繁哺乳。他尝试用针筒喂温牛奶,但牛奶一滴一滴都从幼崽嘴边滑下去。它根本不吃。

方荼抓了一把无盐坚果和麦片,碾碎了一部分,都洒在饭盒里。不论幼崽愿不愿意吃,希望食物能引大松鼠回来。

天渐渐黑了,雨又下起来。大松鼠依旧不见踪影。因为自己开门太频繁,它不敢回来吗?他又质疑是不是怪自己一开始摸过幼崽,沾惹了人的气味,所以大松鼠不要它了?

方荼无法自控地呼吸急促,他看着自己冰冷发抖的手。

焦灼的一夜寒雨过后,方荼不得不眼睁睁面对:小松鼠没有了呼吸。

大松鼠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

二十多年了。方荼一度以为自己过得很好,很成功,享受着大部分同龄人都没有的收入和物质条件,他以为他摆脱了出身。他从来不知道,有一件事潜藏在他生命中,等待着在这一刻给他致命一击。

母亲为什么抛弃孩子?

方荼蜷缩在地板上。熬了这么久,他终于崩溃了。

他命中注定没有父母亲缘,爱过他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太婆过世了,颜晶危在旦夕,Bestey、珍姐和叶老师他们也都有自己真正的家。这一刻,他无比思念自己的最后一个家人,他曾经也拥有过的。

前门被猛地推开,“方荼!哥哥你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