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结婚吗

春节不是北美的公共假期，周星原年初一参加过华人同学会的聚餐，之后捡着周末前去纽约拜年访友。

他现在去纽约不用上程老师家挤，进了C大的雷霆一开学就诚邀他到自己的合租房来住。他们四个同校学生一起租了个两居室公寓，主卧两人、客厅隔断一人，雷霆独居次卧算是条件最好、租金摊得最多的，他总要值回本。

起初周星原还有犹豫。“我去你那里住，你室友没意见吗？”

“你不是会做饭吗？保证他们供着你求着你来了就别走。我们整个屋一个点到厨艺技能的都没有，巴不得把厨房放张床也分租出去。”

周星原很久没做过饭了。他的厨艺全为了方荼，自从十一年级的秋天搬出方荼家后，一直过着吃饱就行的日子，煎鸡胸肉和生西蓝花胡萝卜他可以吃一年。

没想到雷霆他们几个年轻男生过得更潦草，连煎鸡胸肉都好吃得嗷嗷叫。周星原当场又增加了三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他感恩节去了第一回，他们就开始预订他的圣诞节了。

这次春节在纽约，他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你好，是不是小周？”

他认出声音了，“叶老师？”周星原离开餐桌，走到老公寓狭小的阳台上。

“哎呀，真的是你！”叶老师很开心，“你说巧不巧，我在这边碰到一个教友，她女儿也在Y大，我一问，刚好认识你！”

Y大本科生里华人不多，周星原的外型又出挑，不少人认识他。于是他们前后脚来了美国，都换了号码，居然又联系上了。叶老师和周星原交换了一遍近况：师母换了护照，刚把工签办下来，这几天就要来跟他们父子团聚了。聪聪很喜欢圣地亚哥的阳光，那里的教会也帮助他们良多，他们全家一切都好。

周星原下意识地关心房子：“那师母就退租了？那个房间要找人续租？”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珍姐说尽管走，不用管。可能阿豪小霞他们两口子回去住吧。”

哦，房子已经不是方荼的了，周星原总是忘记。

“对了，听那边的教友说，小方给我们机构捐了五百块。”

“什么？”

叶老师嘿嘿一笑。“你也没想到吧？去年的事。”

方荼怎么会给机构捐钱，他对外人从来一毛不拔。何况如今那儿一个他认识的人都没有了。这太反常太不方荼了。他为什么？周星原心里的疑问和思绪一浪一浪。

叶老师关心他的大学生活，俩人又约定保持联络。挂断了电话，周星原又在阳台上站了几分钟。他还不想回去屋里参与同龄人们的热闹。他下意识在手机上随便乱划，转移不安的注意力。突然间，他看到一个公众号的推送：震惊！宁古塔华人合伙炒房被分尸！豪宅变凶宅！

周星原一瞬就被关键字抓住了目光。点进去看，几乎什么有效信息都没有，因为警方没有发布警情，营销号也只能转载一些捕风捉影的推文和网帖。通篇看下来只知道案发地点是黄大仙祠附近的豪宅区。

那一带，周星原曾经跟方荼去过。宁古塔的黄大仙祠供奉一位道教神仙，建筑却是有设计感的现代风格，他们当年去的时候还在建。那天于是逛了周边一带，深处都是地块很大的私人翻建豪宅，但街区东侧北侧边缘毗邻铁道，主要的小区内道路又通过路车，方荼评价鸡肋。

鸡肋不等于他不会投。周星原明知道方荼被害的几率微乎其微，但他关心则乱，看着模糊其词的恐吓式新闻也没法不上套。

雷霆喊他：“周星原！这个藕我们还有吗？明天还能炒吗？”

“几点了？”他自己看手机上的时间，“快八点了。”

“怎么了，你晚上有活动？”

“我要回宁古塔。”说出这句话周星原就下定了决心。他立马走进卧室，把自己简单的几件东西往书包里塞。“最晚的一班飞机是九点半。”

雷霆目瞪口呆。“喂……你到底怎么了？九点半你哪个机场也赶不上啊！你买明天早上的，第一班九点多就到了吧，不耽误事。”

确实赶不上。“你说的对。”周星原觉得自己冷静下来了。“开车只要十个小时。雷霆你车借我，我现在走，明天早上六点就能到。我去看一眼我哥，马上回来——明天晚上就还你。”

“你疯了……”雷霆从没有见过他这样，就为了去看一眼他哥？他这个传说中的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你通宵开过去，再马上开回来？你不睡觉了？等明天坐飞机不行吗？”

“不行，我现在必须干点什么，不然今晚也是睡不着。你借我吗？你不方便的话我去找别人。”

雷霆赶紧找钥匙给他。“你走你走，正好明天我和Alena二人世界了。”

凌晨六点，厚重的雨云之下不见日出的踪迹。方荼应该还没醒吧，周星原大胆停在小平房的街道对面。车道上是一辆他没见过的红色SUV，方荼换车了吗？怎么可能，上次野马被砸得那么烂他都不愿意换。那是他搬家了？不应该……

周星原穿越寂静的小路，经过阴天无力再亮的灯串拱门，走进车道。他只想悄悄看一眼方荼，他在家吗……意外地，他看见小平房风雨门后的内门居然是开着的。发生了什么？真出事了！

他不敢再想，猛地拉开风雨门跨进去：“方荼！哥哥你在吗？”

黎明未明的黑暗中，方荼正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看见本不该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的周星原，好像也不意外，只面无表情地说：“你来了。”

从上一次转身之后，近一年不见了。但彼此间却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万水千山的距离都在这一刻湮灭，坍缩成瞬息转眼。

周星原看到他平常无事，放下心的瞬间又局促起来，尴尬地立在玄关。“我看到门没关，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

“来都来了，进来吧。”方荼从凳子上起身。“看见你车开过来了。租的？”

“借的，雷霆的车。我昨晚从纽约开过来的……还把他镜子撞坏了。”周星原赶紧卖惨。

“你？”这话里每个字都叫人匪夷所思，方荼走出去看车撞坏的情况。右侧的后视镜碎了，背壳都没了。“人没事吧？车是怎么搞的？”周星原怎么会开口跟别人借车，怎么会通宵穿越国境线，怎么会出事故，太冲动莽撞，每一件都不像他会做的事。

熬了一夜，周星原的卧蚕都笼了一层青黑。“地上太湿了，打滑，冲到绿化带的时候镜子撞在电线杆上……还好车身没事。我在海关被盘问了，四点多打电话把雷霆叫起来证明车不是我偷的。”他尴尬地笑笑。“海关可能觉得我可疑，只给签了十五天逗留时间。”

“你拿的什么签证？”他的加拿大学签应该过期了才对。

“旅游签……我学签一到期就去办了。”周星原眼巴巴地看他。“我就是想，万一哪天你愿意见我……”

方荼叹了口气。“进去吧。你开了一夜车？先赶紧去休息。等天亮了我问问吴师傅你这车怎么修。”

周星原走到卧室门口，主卧锁着。他犹豫了一瞬，进了次卧。看样子他去了美国之后，方荼依旧住在这个小房间里，一切陈设都没有变过。方荼的床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他跪在地上，脸失神地埋进床里。是方荼的气味，他在时间里渐渐透明失散的记忆，终于又在血液里复苏。

方荼跟到房间门口，好笑他作为一个被甩了的前任怎敢如此狗胆包天。“周星原，我人就在这，你埋我床？”

周星原应言就站起来，两步跨到方荼面前紧紧抱住他，埋在颈肩用力地闻。

方荼毫无防备，被撞得晃了一下，才意识到他完全理解错了自己的语意。但这个久违的怀抱让他犹豫了，没有马上推开。

“哥哥。”周星原趁机呜呜咽咽地蹭他，“你陪我躺一会儿好不好？我好累。”

他们一起躺在方荼的床上，这是第一次。周星原不愿撒手，紧紧地缠着方荼。床的里侧是他缝的那个抱枕，他曾以为分手后方荼会撤掉它另换一个；分手时那样冷漠决绝，没心没肺地继续用也可能。现在那个抱枕还在床上、却套着透明的塑料袋。方荼为了保存它，过去的时日放弃了触感居然一直抱着个塑料袋。想到方荼珍爱他至此，周星原的心都痛了。

说是陪他休息，却是方荼先睡着了。周星原开完夜车的肾上腺素还没消褪，又被重逢所激动，一时难以入眠。他悄悄坐起身，先把那个塑料袋解开，把抱枕重新塞进方荼怀里，再出到外面查看家里的情况。进门后他就发现，家里不一样了。

曾经乱中有序的家里，现在只剩下乱。不说那些蕨类，连一度枝繁叶茂的香柑都只剩下四片叶子。玄关的换鞋凳上胡乱堆着各种杂物，厨房的流理台也好不到哪去。钟点工呢，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周星原开始往垃圾桶里分类，发现台面上装厨余的小桶里没有垃圾袋。宁古塔市政不要求用可降解垃圾袋，他看见流理台上有一个购物袋，就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塑料袋垫进厨余桶里。

袋子里还有张小票。突然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刚才在购物袋里的是个空的的白砂糖纸袋。小票还在、刚买的糖，糖呢？

周星原把那张小票展开。购物时间是两天前，买的东西是两公斤装的Redpath白砂糖，宁古塔最常见的白糖牌子和包装。岛台上还有一个小杯子，杯口沾着近唇印形状的糖粒。

方荼买了一包白糖，两天里直接空口吃掉了两公斤。

吃糖对方荼意味着什么，周星原完全清楚。方荼遇到了什么难以化解的痛苦，才能这样短的时间里吃掉这么多糖？？一种心疼而无力的悲痛重压灌顶，快要从眼睛里渗出来。如果尊重方荼的选择分开后就是这样的结果，他又为什么要听话？

方荼醒了，周星原听见他在床上坐起来，就放下东西走过去。

方荼垂头坐在被子里。

“周星原，你要不要跟我结婚。”

周星原的脚步顿在房间门口。方荼没看他，片刻不停地找补：“没别的意思，给你办个身份，以后入境就没限制了。换本护照，将来办美国工签也容易。”

周星原不知道，这是方荼冷酷孤绝封闭的心在连续重击下才出现裂缝，求生欲从缝隙中透出的一声绝望呼救。如果他不是今天出现在这里——没有如果。他就是来了，就是抓住他了，不由得他再反悔拒绝。

“I do.” 周星原马上走进去跪在他面前，坚定地捧方荼的脸。“新郎现在可以吻新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