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婚戒

从老东家挖来的财务兼行政Nancy，给现在的老板汇报工作：“去年的报税文件准备得差不多了。前年还略有盈余，去年你给小周买了那把琴，嗯，加上小周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开支，所以去年满打满算是亏损一点。Lucas，公司今年还打算照亏损做吗？我劝你不要。两年亏损可以，连续三年的话CRA就会查了。”

方荼不大懂，挠头道：“是不是小赚一点最好？”

“是的。”

方荼想了想。他早就认清自己不爱干物业管理的琐细活儿，随着名下房产越买越多，最终不是招人来管，就是签给物管公司代理。招聘还要对更多人做管理，算了，外包吧。花钱买省心，他有Aiko和Nancy两个固定员工就够了。大不了还可以投资入股，确保代理公司的工作透明可靠。

他给Nancy讲了这个想法，让她去找合适的管理公司：花点钱可以，投资房只要总体保持现金流健康就行。

方荼公司目前利润最高的业务，还是翻新装修独立屋：一年四到五栋，一百小几十买进，花十五到二十万装修，再一百大几十卖出。扣完税和贷款利息、公司运营的成本，每栋房满打满算赚个不到二十万的利润。胡老板和博悦两家合作方都盆满钵满，主持另两块业务的Aiko奖金也没少拿（虽然她说她拿的红包都是服务老板和老板娘的受气包）。方荼的房产大都整合到公司名下之后，小平房的贷款也还得剩一半了——那是他之前打算留给周星原的，他不能把任何债务留给他。

像滚雪球一样，挣到的钱又被他投进更多的项目里，这种快速积累之下，本钱越来越多，他的投资空间也越来越大。方荼是可以发展提高业务量乃至开拓业务类型的，但去年他颓废了一个春夏，实在耽误搞钱。

今年必须忙起来了。他一边筛选浏览房源信息，一边思绪不受控地往东南方向飘。像有灵犀一般，周星原的消息就亮起来了：【我下课了。你今天中午吃什么？】

方荼回：【不知道，刚开完会。你帮我想。】他突然发现，他是不是服务业干久了，为什么Nancy明明是他的员工，却总是可以跟Aiko一起爬到他头上“老板你处理下这个事”、“老板你靠点谱”、“老板加油这单多赚点给我们发红包”、“过节不发东西吗老板”。还是周星原最好，从来都不压榨他，天天都说好听话。

【你在哪？进城了吗，还是在家里。】

【在我前公司对面的Timmy。】他挖Nancy一则因为她在前公司做过前台行政和财务，业务熟悉，二来是她婚后想多顾家，休完产假就辞职了。正好方荼公司小，没有固定办公场所也不需要雇全职财务，二人一拍即合。只是要照顾Nancy带孩子做家事的需求，每次见面都来她家附近，半小时看完账目讲完事情她就电脑一合回去了。

【喝咖啡了？】

【没有，喝的草莓冰沙。】方荼拍照给他看，还有半杯，快化完了。剩下的透明沙冰浮在粉红色的饮料上。

【早上吃那么少，还喝冰沙，会难受吗？】

【早上刚起来没胃口。我中午去吃卷凉粉和肉夹馍吧。】

【行，我也到餐厅了。】周星原发来门口的照片。【开车别看手机，我不会理你的。】

【你最好看看是谁不理谁？】

【哥哥我错了，爱你，路上慢点开。】

方荼才满意地把手机揣进腰包。要不要给周星原买个新手机？这个都用好几年了吧，待会儿问问Nancy让她做账。啊……文盲中年人难啊，年老色衰又无趣，除了钱一无所有：跟风华正青春的大学生谈恋爱，只有给人花钱一条路了。

下午巡完工地，包工头直奔Bloor大牌一条街，从卡地亚开始看。说要订戒指，实际看起来才知道这事多难办，他看来看去都看不上。这些品牌的设计就像时装，要不缺乏设计，要不太有“设计”的又花哨。太普通的没意思，经典的又像戴了个logo在身上，还随时准备在街头撞款。总之橱窗柜台里那些成品都像一时的装饰品，压根没有婚戒在他心目中应有的价值感，难怪过去接洽的新人总要花几个月半年去纠结。

最后一声叹息，还是打给Aiko。

“姐，忙吗？”

“忙死了，你有屁快放。”

“你有没有做珠宝设计的同学人脉……”

“有，但是你确定要买他们的？我怀疑你要不看不上，要不看得上的你舍不得掏钱。”又抠又挑剔，Aiko可还记得他连承办主题婚礼的置景都是自己手工做的。

这个总结戳到方荼了，不愧是他姐。“你说的对。那有没有那种，我出设计和材料，他们代加工的工作室？”

Aiko想了想。“我给你问问。你想加工什么原料，工费的预算多少？”

“你问我预算……”

“懂了，你的那个呢最好不花钱，周星原那个可以一万刀起价。”Aiko了然地嘲讽一笑，让他等消息。

公司小，就是需要每个员工都这样全能高效。方荼满意地挂了电话，打开Costco网站看起“原料”来。几乎是Aiko说“设计”的同时，他就有了想法开始成型，而且愈发明确。果然婚戒这种东西，就该自己做；哪个职业设计师能比他更了解他们俩呢。

【嗨Nancy，我要订两个婚戒，能进公司账吗？哦还想买两个手机。】

远在二十公里外一手抱着孩子在哄的兼职财务，面对手机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眼神。老板整天就知道为难她！之前把周星原的学费做进公司帐就已经很过分了！

【和我们经营业务直接相关的类目才能入账。老板娘作为公司经纪的艺人，他的学费算与业务相关的专业进修。但是你这些东西是个人消费，账没法做的。】

方荼不死心：【如果周星原算员工，这些就算用人的开支。】

【他去年又没创收，发奖金用什么理由。】

【当作过节发的员工福利也不行吗？】

眼下二月底三月初，前不挨村后不挨店，【你想过什么节？】

情人节已经过了。方荼想了想，【St. Patrick Day?】

爱尔兰主保圣人St. Patrick主教的纪念日，爱尔兰移民过的节。时间是每年三月十七号，主题色是绿色；游行庆祝的人都会戴上绿帽子和绿色三叶草标志。老板为了省税，居然想在全东亚人的公司里庆祝绿帽子节，Nancy感到自己的产后脱发更严重了，急需员工福利发放防脱护发套装。

Aiko果然靠谱，很快丢过来一个地址和联系方式给方荼。【校友的手工坊，基础工具都有，镶嵌之类的课程也有，按小时收费，你自己看吧。】

方荼傻眼：【不是，我出图他们做不行吗？】

【就你那么龟毛，到时候改来改去，人家烦死直接退单。】

方荼想反驳自己哪里龟毛，从来不都是让Aiko自己拿主意。但涉及到给周星原的东西，他确实……嗯，难以反驳。【可是我又不会做，做得丑怎么办？也来不及从入门学起啊。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行的。】

Aiko满头问好，方荼这种一旦关系到周星原就变得畏缩是怎么回事。外人的视角里，远的不说，就比如之前Sisi的婚礼吧，方荼为了压成本，舞美灯光连花艺都是他一个人做的，人家新人的宾客还以为他也是职业设计师，谁知道他是个地产经纪。现在装一个房子卖一个，个个不重样，市面上都开始有模仿他风格的staging了。光说方荼的能力，他哪怕转行去做珠宝设计也未必没有一份前途；平日里多自恋张狂的人，Aiko实在不理解他这些自卑都哪里来。

【方荼，你给周星原一个狗尾巴草戒指、蒲公英戒指、易拉罐环戒指都可以，他都会戴一辈子的。你现在有机会自己亲手做，你要你男人戴路人甲做的东西吗？这意义一样吗？】

一击即中。方荼想了想那个被扔进大西洋的珍珠十字架，感觉自己的呼吸又不畅了。【好，我自己做吧。】就算赎罪了。

晚上的电话里，方荼预告自己要去工坊做戒指了。

周星原听起来很开心：“好啊，一定会很棒的。你以前做的那个十字架就很好看。”那是用银线缠出来的，不算规整，但和同样不完美的珍珠相得益彰，在周星原眼里都有自然的朴拙之美。

果然周星原也想到了那个十字架。方荼躺在床上，抵着枕头真诚忏悔：“对不起。”

“怎么了？”

“我跟你分手的时候你是不是很伤心？”

“我要是说不伤心，你会不会明天就飞过来揍我。”周星原笑起来。“伤心的，但是更心疼你。你记得当时在机场我跟你什么吗？你没法控制自己不爱我。”

这话太得意了，方荼闭着眼睛笑，很无奈。“滚啊。”

“真的，哥哥。”周星原给他讲道理。“你的生活不规律，工作自由度高，所以如果你有情绪，更可能被情绪拖着走。我呢，你可以说我刻板，但是因为我行程作息都排得很满，我没有时间去伤心。我也知道你不希望我沉溺于伤心。是不是？我说没那么伤心不是因为不爱你，正是因为我爱你，就要过好你希望我去过的生活。你以前说过有钱才有选择权，对我来说也一样，虽然不是钱，但我尽量拿到更多的东西，才可能有选择权去爱你。如果我没上Y大，什么学校都没申上，你还看得上我吗？徐安之可说你就喜欢好学生。”

真是脱胎换骨，周星原现在怎么这么能扯。“我什么时候说过因为你上了好学校才喜欢你了。”

“那我现在退学回去？”

“你够了啊。”

“好了，别瞎想。”周星原轻轻地说，“你还愿意要我，就是最好的事。我们只往前看，好不好？”

往前看，就是至少四年的异地。方荼想了想这份未来，在这早春夜里有了一丝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惆怅。

“你还没听过我拉新的那把琴。”周星原说，“我也没说过谢谢你。我练了一首小曲子，等回去的时候给你一个人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