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责任
——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方荼被大脑的防御机制遮盖的那部分记忆,是在星期四早晨重新浮现的。他睁眼想到星期四了要推垃圾桶,啊昨晚进车库时忘记提前推出去,导致现在要挣扎着从温暖的被窝里出去推。
其实昨夜他舒舒服服在被窝里讲电话的时候,周星原就问他垃圾桶推了没有。要不是周星原的提醒,他可能要躺在床上直到听见垃圾车开进街道的响动才蹦起来、趿着拖鞋紧急狂奔去拖垃圾桶,这种事也不止发生过一两次了。
离七点还有二十分钟,他拉上外套拉链,换好鞋,按下遥控器。车库门在隆隆声中卷上去,潮湿的清新空气吹进来。
方荼提起厨房里刚扎起来的厨余垃圾揭开桶盖丢进去,然后拖起绿桶走出车库。绿桶的手感比上周有分量不少,毕竟周末跟周星原去了超市,之后又被盯着三餐,他又开始下厨给自己做晚饭了。
厨余垃圾。像黑暗中偶然撞到墙上的开关,没有预期地,瞬间灯就照亮了房间:绿桶的最底下有一个垃圾袋,里面装着一具很小的尸体。
方荼头也不回地逃回了房子里,遥控车库门下落。他还以为自己这几天都把车停进车库是不想淋雨,也许潜意识里他只是在恐惧曾发生过什么的正门门檐。关于松鼠,记忆画面都在意识中复苏;但却像一段无声默片,这记忆中不包含自己的任何情绪和感受。他知道自己痛苦过,尽管想不起来那是怎样的痛苦;但他常识地知道,那不是正常人面对一只陌生的渺小的动物尸体应有的反应。
我是一个正常人吗?我是不是有病?若干年前被Vincent求婚时的惊恐和本能逃避的迫切感再次袭来。我能持续一段关系吗?我会不会拖周星原共入深渊?
周星原拉了一个新群,把雷霆加进有他和方荼、Aiko、Alena的群体里来,问谁愿意作为他们的见证人参与签字。Aiko又加了Nancy,公然问方荼签字仪式要不要喊他婚庆团队里的其他人,周星原也问要不要请珍姐。
方荼在这头还在苦恼如何婚前分手,就被架起来游街。【不用了,不用,春假是你们学生的假期,大家都还要上班工作,别喊他们了。】
Aiko看热闹不嫌事大,问他婚礼准备在哪里办,要不要开辟新场地,春季档期订不到的话暑假八月底也不错大家都休息。
【不用,低调,再问退群。】方荼把屏幕一关,扣在流理台上。
Aiko:【你发什么神经?】
【把预约取消,分手吧。】方荼终于发出这句话,等待确认发送、还没来得及关机的片刻,周星原的通话就拨过来了。他犹豫了,但不稳的指尖还是点了接通。
“我不同意。”周星原说得急促,“我不会跟你分手的。方荼,我拿好行李了,现在就去机场。你在家等我。”那头传来他开门出去、匆匆下楼的声音。
方荼一听他要回来,焦虑值飙升。“不要,你别……”经过上次从纽约通宵开到宁古塔的夜奔,他完全相信周星原做得出这种事。方荼尝试稳住他:“别冲动。你先待在学校,我们好商量。”
“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是我不爱你,还是你不爱我?有任何我们在乎的人反对吗?”
“不是……我爱你,”方荼终于承认这件事,但一字一字,还是说得艰难。“是我对你的感情不足以对抗我自己。”
周星原哀求恳切,“哥哥,不要对抗你自己。你想要什么,就给自己什么,不行吗?”
方荼试图委婉,回避这个问题。“对不起,我之前跟你说结婚实在是一时……情绪化的结果。我们俩不合适,就保持分手的状态,我觉得更好。你毕竟也有你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什么?”周星原激动起来,时隔多年,他们居然又绕回“为你好”这个话题,他不能再让方荼牵着走。“你想让我过怎样的人生?有没有问我过想不想要?我不想要!你不要觉得我年轻没见过世面,谁的认知没有局限?我的感受就无足轻重吗?我也是一个人,有权做我的选择、对我自己负责。我不认为我跟你在一起对彼此有任何困扰。”
方荼无言以对。他呼吸困难,断断续续:“这是你当下一时的想法。如果将来……”
“没有如果。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如果,方荼,如果你不爱我,我的人生没有意义。如果你想分手,我就马上回来,缠着你,缠到你改变想法为止。转学休学退学都可以,大学没什么好上的,你也没上过大学。”最后他喘一口气,抵到墙上低声说:“除了分手,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方荼,如果有天你死了,把那把枪留给我。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
他的声音哽咽了。电话这一端,方荼也无声地泪如雨下。终于还是走到他最恐惧的这一步:在周星原自残宣言的告白中,他才感到被义无反顾狂烈热爱的安心,乃至卑鄙的窃喜。他需要远多于常人的爱和安全感,他心里的无底洞,靠爱人的血肉去填。
“周星原。我会折磨你的。”
“没关系哥哥。只要不分手,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周星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果你想要的就是这个,来折磨我吧。别折磨你自己了。”
方荼那一头,只有压抑的呼吸声。
“方荼,我们说好要结婚的。誓词你念过有没有一百遍?你觉得我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吗?婚姻不是恋爱,婚姻是责任,用我的生命对你的生命负责。I do. ”
方荼洗干净脸,出门去工地。手机上Nancy发来一条信息:【老板娘加我了,他说他买个办公用品。跟你报备一下。】她也跟着Aiko的调侃叫起了老板娘。对此周星原是不尴尬,群里现在只有雷霆尴尬:他自称周星原的兄弟,还打算管方荼叫嫂嫂,结果Alena先管周星原叫上了嫂嫂。周星原还说下次见面给他们封改口费。
方荼跟Aiko说过周星原的花销不用报备,现在他和周星原恢复联系,周星原不用事事找经纪人,得寸进尺直接找财务了。方荼也没跟Nancy说过他的花销不用报备,财务流程上要求他和Aiko两个老板中有人知道、回头补签字……等等,【他想买什么都给他买。什么办公用品?】
【他没说。】
次日,方荼在家门口收到网购的纸箱,周星原买了一副蓝牙耳机。
他异地的恋人拨来通话。“哥哥?你收到耳机了?”
“收到了。怎么想起来买这个。”方荼调节音量,戴起来还行,不重。
“我也买了个一样的。你愿意跟我随时保持通话吗?”
“什么意思……”
“除了洗澡睡觉充电,任何时候都不挂断。答应我?”
方荼意外,周星原怎么会这样提议:“这会影响你上课。”
“不会的。我就是想陪着你,我也需要你陪着我。你会觉得我这样太干涉你吗?”
不会,太不会了。这种干涉管制是双向的,方荼隐秘的肮脏的独占欲居然得以满足,周星原居然双手奉上他都不敢主动索取的安全感。
在妥协与磨合中,他们又重归于好了。在周星原紧密的监控下,方荼的状态终于恢复平顺。
方荼进了工坊,寒暄过后从腰包里掏出东西,往主理人面前一放,像港片里的赌神洗完牌一般排开。“我想做两个金戒指。”
成排金条在灯下亮得晃眼。对方“喔”了一声,客套道:“很棒,经典的选择。这几年很少见到人用黄金做婚戒了。”
“我家乡的习俗里,我们还是更青睐黄金。”他摸出另一件东西,摆在金条上:“这是我要镶嵌的。”
“……这是什么?”专业人士发自内心地疑问。
方荼耸肩。“如你所见。我的婚戒上就要镶这个。”
对方的“喔”声拉得更长。“太有个性了,这背后一定有奇妙的故事,对吗?”
方荼就侃侃而谈给人讲来源。他现在可太理解那些拉着他分享爱情故事的新人了。反正这会儿周星原去游泳了不在通话中,他也不嫌厚脸皮。
“今天把第一个戒指做出雏形了。”
“你的还是我的?”
“我的,先拿我的练练手。”
“不一样吗?”
“克重一样,不会亏待你的。”方荼早就告诉周星原要做纯金的婚戒,他就是俗,他就喜欢大金坨子;大不了戴上假装是黄铜。
“哥哥,我在网上看到你们那里结婚要很多黄金和彩礼。”
“你要多少你说。”方荼好笑,颜晶结婚的时候,龙凤褂那一身造型,头上脖子手腕挂满了黄金首饰,确实是人间美景——忽略沉得像枷锁一样抬都抬不起来的话。想象是周星原这么穿戴的话……太滑稽了。
“你买了多少?”
“Costco今年会给我返至少四百刀,你觉得呢。”
黑卡会员的返利是2%,周星原咋舌。“你买了两万刀的金条!”
因为Costco在加拿大只能刷万事达卡,方荼那张信用卡的限额在那里。“没多少。我姐结婚的时候身上的黄金有八十万。”方荼眉头一皱,他给周星原的远远不够。他怎么能输给方润鸿那个窝囊废,“这样吧,我给你买黄金期货。”
周星原哭笑不得,他提黄金彩礼也就是随便说笑,不是真问方荼索取财物。他们两个男的,不生孩子不离婚,谈彩礼也没有意义。“哥哥,你都花掉多少钱了?还记得我还要给你七万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