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0 刺鸟
——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需要我
为学年末忙碌的周星原,两天没给方荼打电话。这讯号给得很明显,他就是要晾一晾对方。方荼似乎也忙,也不在意,也不主动找他。
周星原这一天里第八次点开和方荼的聊天窗口,最新的一条还是前天关思墨搬家后方荼发来的吃草莓蛋糕的自拍。沾着奶油的银餐叉斜叼在齿间,只露出下半张脸,周星原还是能想见他如何令人牙痒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眼神。声称从不自渎的人,也感受到强烈的诱惑。如果方荼愿意,他也许听他的声音就会勃起。
看着沉寂的对话框,和每次一样,先服软的永远是周星原。他放弃了。拨语音过去,响了很久,却被方荼挂断。他意外地看着屏幕,此时方荼发来一条:【在忙,抱歉。】
方荼是忙,但不至于忙到不能接周星原的电话。他看了看手机,终究还是关上了屏幕。他不敢和周星原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他把手机丢在车里,把车一锁,进工地。
博悦的老板娘于悦开一辆白色的GMC Sierra 1500,跟在他的马自达后头停了车。“Lucas!”
“于姐,你来了。”方荼从她手里接过Timmy的纸托盘,“你买咖啡啦,有我的吗?”
“有有有,哪能少得了你的。”
话是这么说,方荼没有先拿,跟她一起进了工地、看到今天现场来了几个师傅,才放心拿了一杯冰咖啡戳开。吸管穿过冰块的挤压捅到最底,第一口是浓厚的未搅开的糖浆,方荼却浑然不觉。看完昨天的进度,确认一切都按计划,明天要用的材料今天也会准时进场。于悦跟他走到后院。“抽吗?”
方荼摇头,继续喝他剩下的半杯咖啡。
于悦便自己点了一根。“我直说了哈。你知道老胡在你工地对面做别的活?”
方荼眉头一皱。胡老板的师傅一天不盯紧做工就敷衍,要紧的房他已经没给胡老板做了,现在那边的工地是个好学区里的普通独立屋。为了给房子增值,方荼申请了permit加盖了阳光房、把前门廊全包加建车库,还给前立面改成白色的石头墙面,这投入可不小。之前他去巡工地碰到几次邻居上门想参观了,方荼觉得他的改造设计还是挺成功的。
看到邻家装修、上门打听参考是很常见的,方荼当初也是这么认识的胡老板。胡老板同时开几个工地是常情,只要不耽误他的进度,方荼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悦抱着臂,甩开披肩发,红唇里吐出一口烟。“就是做阳光房那家的James告诉我的。老胡在你家工地斜对面、一样的房型接了另一个活,整个设计全部照抄,还跟人家夸口说你软装做得慢、他装修做完房主去外面随便找个staging公司就能比你先上市。不是我说的啊,James说的。”
“操。”方荼笑得有点虚弱。“过分了啊这次。”
“怎么着Lucas,这回都拉到你头上了,你还不蹬了他?”于悦睨他一眼。“是我的话,现在马上,就开车过去给他两个大耳刮子。”说着伸出夹烟的指尖,在空气中左右挥打。
方荼笑,“要不您开皮卡,我开马自达呢。”
于悦禁不住哼笑,鼻孔喷出烟来。“好了啊,我是告诉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知道我不是抢他活,我们自己家档期都排不过来。”
“是,我都明白,谢谢姐提点我。”
如果是前几年的方荼,当真会立马冲到那边去,把背信弃义的胡老板当着他手下工人的面骂一个狗血淋头。但今天他只是喝完了冰咖啡,把被杯壁凝水沾湿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他弯腰捡起地上不知哪儿刮来的塑料袋,默默走到垃圾桶边一起扔了。
晚上周星原再打过来的时候,方荼接了。
“哥哥?今天忙吗?”
“嗯。”方荼听起来心不在焉。“你不忙吗,都期末了。”
周星原双手高高捧起的一颗心,被他冷淡得在空中发抖。“我今天有个presentation,嗯,讲得还可以吧……”他想说,教授注意到他戴的婚戒,这在年轻的大一学生中并不多见。他于是愉快地介绍说,自己春假刚刚去加拿大结了婚,他的爱人是一位优秀的同性。同学中有人站起来鼓掌叫好的时候,他很想把那一刻的感动分享给方荼。
但他此时只能小心翼翼地:“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对不起我昨天没给你打电话……”
那头方荼笑了。“你想多了。我就是今天有点累。没生你的气,我什么时候生过你的气?能超过五分钟没有?”
周星原不说话了。
“我这里确实有点工作上的小事,等我处理好了再跟你说。别乱想。”
虽然堵得似乎合情合理,但柔和口吻中有种礼貌的疏远,周星原直觉不对。他却不敢戳破。方荼对他,不该是这样的。“哥哥,我两天没找你,你都不在意吗……?”
那头方荼还是社交模式地温柔。“体验一下觉得也还不错。认识到了我们两天没有彼此也没问题,以后没事就不要互相打扰了吧。”
周星原竭诚捧起的心几乎被吹落下去。是方荼这个人天性凉薄,他的恋爱就只能这么短暂吗?两天,只是两天的断联……
“周星原?我去洗澡了。你这几天应该也很忙吧,去忙吧。不用惦记我。”
“方荼,你给我说清楚。”
“说什么,没什么好说的。”方荼直接把电话挂了。
周星原盯着暗掉的屏幕,心里的无名火不知该冲谁发。方荼到底怎么回事?非要事事压他一头、一旦他脱离他的情绪控制就冷暴力?自己的爱人是这样的人吗?周星原再爱方荼,也不免觉得他是任性得过了头。
手机又亮了。方荼说:【身份我会给你办完。都期末了,专注自己该做的事不要浪费时间。暑假如果有活动尽管去参加,不用急着回来,不用怕花钱。】
周星原怔怔看着屏幕又黑了。
方荼裹进被子,抱着他的枕头,靠墙缩在他的床垫上。被子蒙得他呼吸不畅,也并不想伸伸脖子,那种任何事都让他觉得很累的感觉又来了。
窗外是四月末的黄昏,风信子已经开过,早放的丁香乘风而至。但方荼隔绝在春光之外,被窝的牢笼里。
床头的手机响了。他挂掉来电,周星原又发信息来:【方荼,接电话。你不理我,我只能现在去机场了。我明天上午还有考试。】
方荼把头缩进被子里。但手机再响的时候,他屈服了。
“对不起。”周星原几乎带着哭腔,“哥哥,我太想你了,不要折磨我好不好?”
他们都知道,他就是在折磨他。方荼闭着眼睛。“宝宝,我也很累了。如果两天你可以,更久你也可以。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需要我。你可以不用被我折磨。我是真心这么觉得。”
“方荼,你不爱我了吗?”
“我爱你,”方荼已经可以习惯地说出这句话了。“所以不想给你添麻烦了。你有很多值得做的事好忙,别管我了。你放心,我还是爱你的。好吗?我没事。”
周星原的大脑飞速运转,去一切线索中搜寻。“方荼,你吃药了吗?”
“没有。”方荼恹恹地。“我没事。”周星原在的时候他一切都好,周星原刚走的时候他们黏得也勤。他又忙,根本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吃药的症状。何医生开的药买回来以后一直丢在厨房抽屉里,药房发来短信提醒他去拿第二个月的药,他也没搭理。
“哥哥,你先把药吃了,好吗?是不是躺着呢?你先起来,我求你了。”
“我没病。”
“医生也说了没什么副作用的,你去吃一片好不好?”
方荼不想吃药,看着橙色半透明的药瓶里一堆白色小药片,他会想起颜晶自杀的事,心跳失速。但周星原一直在电话里哄他:“我今天也有好多事情,听到你的声音才觉得能歇口气。哥哥,我好需要你啊。为了我去吃一片药吧,好不好?快去,吃完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方荼心里那个无底洞,才渐渐有了一些光亮。他爬起来去厨房,第一次拧开了那个药瓶。他吃了药,冰冷的水流进胃袋,一滴一流带走身体的热量。方荼把药瓶扔回去,钻回到自己的巢穴里。
周星原已经逐渐想通了。新婚的这段时间方荼看起来太快乐自如,蒙蔽了他。他把那个灯塔攥在掌心里——那才是方荼真正交托给他的责任和权利。
“哥哥,吃好了吗?是不是不想说话,听我说就好了。你可以没有我,是我不能没有你。我道歉了,都是我的错。以后不要挂我电话,好不好?”
方荼的声音蒙在被子里,含糊地一声“唔”。
周星原娓娓讲述这两天自己的日常琐事,仿佛冷战从未发生,就像真的只是彼此都忙。感觉到方荼的情绪软化了,才一点一点去问他近日做了什么吃了什么。
“鱼Taco店倒闭了。”方荼说到这种闲事,终于有了一点兴头。
周星原大为意外:“怎么会!生意不是挺好的吗?也很好吃啊?”
他的波澜让方荼笑了,电波传来很轻的气音。“我也没想到。几天没路过,突然贴了一张纸,房东说老板娘欠了三个月房租跑路了。”要是以前的方荼,可能马上拐进隔壁厨具店,跟导购老爷爷和收银阿姨大大八卦一通。但他今天只是读了玻璃门上贴的告示就走开了,完全没有好奇的兴致。
有一句没一句聊到入了夜,方荼说没有胃口,周星原也没有强迫他去吃饭。慢慢来,周星原说服自己,毕竟他现在无法在他身边,给他看得见抱得到的依靠。
“你明天有工作吗?”周星原看自己的日历,“我十点半考完试,能不能给你打电话?”
“好。”
“那你睡吧,哥哥。记得充电。”
“嗯。晚安。”
方荼早年那种一往无前的心气,在他们分别的空白中被不知何物已经消磨蚀穿。当周星原有一丝一毫冷落否定,他就会退回他内心那个逼仄的小空间,把自己藏起来。
周星原知道爱是责任,但责任感不会由婚书产生,它完全源自于爱。
方荼说“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需要我”,但周星原如今知道了,方荼比他曾以为的更需要他。也终于理解方荼为何曾因恐惧“我会折磨你”而退却分手。他会反复、追问、试探、挑衅,无尽地考验周星原。不是矫情,这就是方荼内心最深处的弱点。他需要的不仅是无微不至时时刻刻,他要的就是荆棘刺鸟、他的安全感要求爱人完全地臣服受控。
没问题,没关系,哥哥。因为你爱我,因为我爱你。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