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价值与意义
——我以为你只爱钱和我
不能改装,只能修饰。通过各种布置引导观者的动线和视觉的落点,把人的注意力集中在“舞台”中央。正如方荼所说,staging不是魔法,对他而言是一种技巧。自己的家,他以小平房的基础条件和周星原的个性喜好为核心,做了实用又典雅、富知性情趣的风格;但布置以出售为目的的空间,那是另一套流程。
他要在八十万的房子里模拟出一百五十万的舒适便利,在一百五十万的房子里展出两百五十万的格调。方荼的特色,正来自于他是一个人、一言堂,他不必照着公司既定的模板,像盖那些流水线房屋一样做流水线的staging;没有团队和别人的利益需要迁就,他尽可以为了效果下工本。方荼也有自己的模式,但胜在单打独斗的灵活自由,可以不拘一格地加入各色元素,点亮视野。
小黎跟着方荼,把他指的那个半人高的落地高花瓶和干花搬上平板拖车,“真要这些东西吗?积灰都不知道怎么擦啊。”
方荼乐了,“不要用你的经验去套有钱人的生活,人家哪里在乎?都有工人做。”
小黎挠头:“也是哦。”他又积极提问,“师父,那你怎么知道有钱人用什么啊?”
“多看房呗。”其实富豪更注重隐私,出售房产总会抹去生活痕迹,产权登记用的也往往是公司名义。但多看总会有收获,何况还有那么多家装杂志和设计营销号。网络发达,多少名人的顶级豪宅都有图文视频采访介绍;看到惊艳的舒适的,想一想这种本能的感觉从何而来,也就懂了。良莠不齐,大浪淘沙,但看得多了,万变不离其宗。
对着手里的带尺寸平面图,在脑海中调出相应的场景,再把眼前的东西摆放进画面中。方荼一面一面去摸展示架上,几乎从天花板挂下来的巨大地毯。“我要这条,这条,你叫人拿下来。”
“好!”小黎得令跑走。
好地毯不嫌大,不嫌厚。作为视觉体量大的装饰品,多少成本都值得投入。尤其遇到色系的失调,选定一种后就该尽量大面积地将其他盖掉。
在方荼的视角,高级而安全的色彩基础模式是七分白两分黑一分金;白要纯白,黑要极黑。严格限制了用色和材质,才能避免物品数量带来的杂驳凌乱。强对比的干净冷肃中,要调和进去的是少量的浅色调、不失分寸的居家感。在黑白金、大面积石材这一路装潢中,方荼最常点缀staging的安全色是嫩绿或带灰度的蓝,安全质感是丝绒:明快、柔和、眼前一亮。实操当然没这么简单,但他要带徒弟,只能先从一概而论的套路总结起。至于背后的艺术理论、色彩心理学,方荼不了解,也没往深处想过:看房多了懂的都懂,没什么好想的。
如果周星原知道他教徒弟是这样的心态,恐怕会共情小黎:这不就是周星原小时候不会做的题拿去问妈妈,被周行刷刷两笔写出答案,说看一眼就知道结果、要什么解题过程?机缘巧合,周星原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似乎天差地别,但拂开社会属性,内在却有些看不见的微妙相似。
今晚是周星原早一步回到家。他进厨房把给方荼开小灶的外卖先放在一边,洗了手,拿出菜来切。这颗卷心菜切下去的声音就鲜脆,能听见纤维应声断开、汁水溢出的感觉,切细丝用干薄荷叶直接凉拌就会很好吃。薄荷是他们家后院的野草,一有雨水就疯长;隔几天摘一大把倒挂在厨房的窗边自然风干,清凉的香气源源不断。
方荼只迟他二十分钟,但进门的时候,晚餐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周星原放下手里的厨具,几步赶到玄关,给他送上欢迎回家的轻吻。“洗手吃饭。”
他蜻蜓点水,要回去厨房。但方荼却不撒手,一手捏住他的下巴追上去吻,一手不客气地撩开他衣服下摆摸进腰身。周星原狼狈逃跑:“火还没关!”
方荼得意地回卧室洗手换衣服。
他们家没有体重秤,谁都没觉得有添置的必要,反正体型健康与否,照照镜子一目了然。往昔他们刚同居、方荼饭量最大健身也最勤快的那段时间体重一度在八十公斤徘徊,那时任何人看了都得夸一句健美得恰到好处。这几年劳累消减,肌肉量和食欲一同下降,体重也瘦下了七十小几。
“方荼,你要不要增肌了。”周星原看他边系扣子边走近,随口一说。
“不要。你敢嫌弃我?”
周星原哪里敢,“你怎么都好看。我吃草,你吃水煮鱼,好吧?”他把特地去珍姐店里打包的水煮鱼摆到方荼面前,还是从打包盒换进了家里的大白瓷碗、摆盘点缀上了两根香菜。
看见水煮鱼,方荼什么都不跟他计较了,甚至还先夹了一筷子卷心菜丝:“陪你吃一口草。”
“今天心姐问我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了。”
“你去店里又不摘戒指了?”方荼总是不忘拿这事笑他。
周星原没摘戒指,但心姐也不是自己看出来的。方荼用了多年的保洁大姐正是心姐介绍来的,她的同乡。之前店休时候姐妹相约一起去做头发,这点八卦自然就同步上了。周星原讲完这份缘由,“心姐说,让我们最好不要给珍姐知道。”
“我知道。”方荼埋头吃草。
“她说珍姐一直心疼你辛苦,如果知道你不会有孩子,会担心你老无所依。她们又帮不上忙,只会白白难过。”
方荼垂在碗里的筷子和目光,都滞住了。片刻才发出一声:“哦。”
周星原和煦笑着,像他一贯安抚自己那样也揉揉方荼的后脑勺。“珍姐那么好,不会歧视我们的。以后你给她看看你有多少钱,她就不操心了。”
方荼嘴角在笑,但眼眶尽是潮意。他从红彤彤的大碗里夹出一大块麻辣鲜香的水煮鱼。他的水煮鱼永远比标准份量大,这是珍姐给他的殊待和心意。
“还有,心姐做了个橙色的头发,问我好不好看。我完全看不出来跟上次那个红色的有什么区别。但是她说做了三百块钱!”周星原真心实意地惊讶,“我以前不知道女生做头发居然那么贵。心姐的收入又不高,为什么她们还愿意花大价钱去做头发?那个发型还不能保持多久。也不好意思问她。”
这个岔把方荼那一丁点儿感伤适时地撇掉了。“因为赚两三千块钱的人也有他们的精神需求。周星原,不是每个人都想着用一切时间和资源投资自己,比起创造价值、做一番事业,染一个头发更给她们直接的快乐。”方荼很理解。当他打六小时工就可以下班,开着两门车出去兜风、喝啤酒、遇到漂亮男孩就及时行乐,放空脑袋纾解肉体的疲劳;这样的生活看不出什么不好,赚两三千花两三千他也完全可以沉溺其中。如果不是有赚更多钱的欲望在驱使他寻求改变,也许这一沉溺,青年壮年乃至大部分的人生就过去了。
有加拿大社会福利的托底,人很难饿死,只要肯干就有一份温饱。也正因此许多平民的心态随遇而安,没有自食其力的初代移民所称道的“拼搏”“上进”“吃苦耐劳”;他们过一天算一天,在租来的房间里躺在分期付款的沙发上,也可以度过简单不失快乐的一生。
每个人有自己的人生选择和轨迹,有享乐的权利和自由。人生没有贵贱,趣味没有高低,即使异见者如周星原也无可厚非。这些年他多少也见过人间百态,听说过吃救济的人更愿意拿自己有限的钱去博彩。但当他熟识的心姐美滋滋地问他三百刀做的头发好不好看,他才直面到这种价值差异的冲击。
“我知道存在即合理,但还是有点难理解消费的意义。”这或许是周行给他的遗留,周星原需要一些时间和更多观察,去慢慢消化。
方荼却冷不丁问:“你怎么看待那些去非洲教音乐的演奏家,古典乐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孩子有意义吗?”
不等周星原回应,他自己答道:“过去我认为那些是自我感动,但现在我觉得,有意义。不是发掘天才、改变个别人的人生走向才叫有意义。你给过他人片刻的感官享受,庇护安抚过他们的心灵,同样是意义。吃穿住用固然重要——周星原,不用太执着。除了盖更好的房子,你也有很多别的事可以做,它们都会有意义。”
眼前谈论“给他人意义”的方荼,和那个叶老师口中为孩子们捐了五百块的方荼,终于联系了起来。一股难言的感动涌上心头,周星原只能靠说笑掩饰自己内心波澜:“哥哥,我以为你只爱钱和我呢。”
“就因为我只爱钱和你啊。”方荼和着水煮鱼,满足地扒饭。也许因为刚刚被心姐安慰,他也不吝播洒周星原。“过去听他们拉了那么多维瓦尔第和《婚礼进行曲》,我都没觉得古典乐和我有什么关系。但后来你把这种体验带给了我,甚至让我觉得能花半年的进账给你买那把琴都与有荣焉。你赋予我工作赚钱的意义。”他撩起那双谑笑怡然的桃花眼,自如地瞟向周星原。“怎么样,这不比爱你的青春肉体高级?”
方荼这张嘴,不愧是他看家吃饭的本领。夹在天花乱坠间,听进周星原耳中无限煽情。他靠过去,埋脸在方荼肩上,语汇贫乏地:“方荼,我好爱你啊。”
方荼爱的哪里是什么形而上的意义,他爱的就是挑弄周星原的感官。此时内心得意,手上岿然不动,水煮鱼一块接一块,嘴上都是红油。“爱我就不要整虚的,明天我要吃糖醋排骨,炸小排,浇有很多蒜蓉的糖醋汁。”
难得他胃口恢复,又开始点菜了。周星原眉眼弯弯:“好。”
享受着年轻爱人的依恋驯顺,方荼把碗底沾红油的白米粒都扫掉。“就不要管我增不增肌了,等你开学了我三餐蛋白粉配smoothie,寂寞长夜都去健身房打发,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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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声:希望星荼也曾给过你们片刻意义)
小周的表白总是情难自抑,哥哥的表白是e人玩弄i人罢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