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 暗涌

方荼惊醒了。

这一醒，就是完全清醒，心脏还在突突跳动。黑暗中摸到手机，迎着刺目流泪的光，凌晨四点一刻。

周星原在他身边熟睡。此刻他迫切需要一个拥抱，但方荼忍住了，他的孩子明天还要辛苦奔波，飞机转火车回学校。他不想让他担心自己。

黑暗中只有空调管道通风吹送的白噪音。方荼睁眼看着看不清的黑。

他梦见一个分崩离析的场景，他与某个人走到了尽头，各自在房间收拾行李。他背对着房门，蹲在地上捡起不知所谓的垃圾杂物，木地板上是一层积灰，身后传来烘干机转动的声音。梦里没有对话，没有情节，只有一种迫人崩溃、想要大喊大叫又无法出口的压抑。他不知道，是否母亲离开前的场景其实还残留在他潜层的记忆中，在漫长时间里被催化发酵，被其他许多伤害的印迹覆盖包裹。

方荼清晰地意识到，令他恐惧的不是别离本身，是他内心深处长久盘踞、对自己能否持续一份关系的不信任。他过去甚至已经反复伤害过周星原了。明知道现实的爱人不会是梦里的人，周星原是决不会答应分手的，但方荼这鬼打墙一般的悲观却依然会在午夜梦回冒头。

周星原的脚伸过来，温暖的脚趾无意识地摩挲他的。方荼挨近他，他就伸手扣住他的后脑勺，睡梦中迷蒙吻他，温热吐息在他唇上喃喃自语：“别离开我。”

方荼的心突然抽痛。就在他们第一次恋爱、分手旅行途中，某一个夜晚，也是这样的情形，也是这一句梦话。他赤忱无辜的爱人又何尝没有隐伤？周星原已经为他付出了太多。方荼无论如何，不能再辜负他了。

吃过早饭，方荼开车送他去机场。不是城里小小的岛上机场，是城区西郊、周边交通总是瘫痪的宁古塔国际机场。

方荼排在车流中，起降的航班从他们头顶经过。“不送你进去了，停车那么贵。”

“好，没问题。你也早点回去，免得高速更堵。”周星原打开随身的书包，确认带了旅途该带的所有东西。

马自达挪到了出发的下客区，方荼打亮双闪。二人一起下车，从后备箱提出周星原的行李箱与琴箱。周星原背好书包，向方荼展开双臂，方荼就投来给他拥抱。“很快的，哥哥。有空就来看我好不好？”

“嗯。”

“记得吃药。”

“我知道。”

“我会给你打电话。”

“好。”

“爱你。”

“我也爱你。”

“回去路上小心。”

周星原走了，方荼在车内目送他，他走得很快，没有回头。他们彼此都知道，回头就会没完没了，爽快地各奔前程才是他们该走的路。

重新设定导航，马自达改灯换线，下行汇进离开机场的车流。今天方荼要带于姐一起去见新客人。房市凉了的时候，想要置换升级却不得时宜的房主就会退而求其次，转而选择装修。方荼不是设计师，但竟也有人通过麦小姐接洽到他，能赚的钱哪有不赚的道理？只要货币不毁灭，方荼永远在赚钱的路上，赚钱不需要理由。

小黎端着星巴克的纸托盘站在路边。方荼停车，接他上来。小黎乖巧地把星冰乐递给他：“师父早。”

“下次给我买麦当劳一块钱的就行，不要破费。你喝咖啡吗？以后喝就给自己也买一杯，让Nancy给你报销。”

“好！”

方荼往约定的地址开去。多亏了小黎对他的盲目崇拜，才没有刚入行就被市场下行打垮信心。客人少了，正好时间充裕，每个案例都可以慢慢掰开来给徒弟讲：怎么看房屋质量装修质量，怎么和客户和对方经纪沟通。

“师父，”小黎信任他，在他面前憋不住话。“昨天陪我女朋友的同学去看房子，她那个经纪让我感觉很不好。”

“怎么说。”

“一直push她，房子还没看就开始说要加钱抢offer，不然租不到房子什么的。墙上浴巾杆坏了，冰箱里灯不亮，这些应该房东负责对吧，那个经纪说可以自己修。我们房子看了十多分钟，他就接了两个其他客户的电话，也不像你会给客人讲解，开口只有催人加钱。”

“是有这样的。”方荼面无表情，“客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次性提款机，很常见。你把他们当做反面教材就行了，如果想把事情做好做长久，最基本的还是完成自己的责任。他们不会是你的竞争者，以后等你考下来证，这些客人都应该争取过来。”

“嗯！！”

这房子很远。方荼沿着高速一路向北，直到高速结束，星冰乐也喝完了。导航显示还有十多分钟，他拐进加油站。“我去洗手间。”

用完出来，他问等在车里的徒弟：“小黎，你不去一下？”

“我不用！”

方荼坚持：“去一下。我们不知道今天要在那里呆多久，如果需要借人家的洗手间，会尴尬的。”

小黎赶紧下车放水。

到了地方，却不是大宅，只是湖边一个形同城里独栋大小的度假屋。于悦的皮卡已经先一步到了，她和博悦的设计师站在前院外的树荫下。麦小姐带着Oscar和客户的代理人也前后脚都到了，一时间把车道停得满满当当。

方荼捋一把头发，感觉自己好歹也有个跟班，气派不弱，爽。

“这个度假屋，我们老板每年至少会来住六周。”

方荼抬头：“需要修缮了。”

“是的。Lucas，业主希望有一点新鲜感，但不要出格，他们毕竟年纪大了。”

“好的。请问有什么偏好或者忌讳？”

方荼仔细地问了一切能问的问题，年龄身量、文化背景、宗教信仰、爱好和习惯。对方也在隐私范围外尽量回答了。

“所以防摔、防滑这方面功能性的配件也要做。”

“是的。”

方荼看向博悦的设计师，对方点点头。

“我们回去会先做一个方案，给你们过目。”

房子有年头了，购买时就没有平面图留下。方荼掏出测距仪和卷尺，让小黎跟着设计师去量尺寸、画户型图。他自己掏出手机拍摄朝向和自然光效。

走出房子，后院朝北偏西，拥有Lake Simcoe的一段湖岸。漂浮在水面的露台上，固定着躺椅和沙滩伞，湖风徐来。方荼想起他和周星原许多快乐的好时候，内心平静而愉悦。

设计师走到他身边：“哥？你有想法了？”

方荼笑了一声。这位兄弟比他还大几岁，现在自己也是被人叫哥的地位了。但他对此并不有愧，“有啊。放心吧。”

方荼作为一个野路子万金油，他的“创作”实际就是把看过的各种元素混合嫁接，排列组合。他和老胡等装修队的老板一样，也不知道真正的设计是如何诞生，但误打误撞也走到了如今。面对那些经过系统教育的、名片上有头衔的人，他难免有出于敬畏学识的自卑，但更多的还是来自正反馈经验和被周星原吹捧出的自傲。博悦的设计师在他眼里是个固守模板不敢出错也并不出彩的作图工，特长是会用Excel，做预算很快。

方荼不会画图，这不重要。他的头衔是顾问，公司业务是咨询，本质是使唤秘书的土大款：图让职业设计师去画就行了。

几方洽谈完，于姐他们先撤了。方荼跟麦小姐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这样远来都来了，今天也赶不上别的事，既然碰面，顺便聊聊最近的市场。

“热有热的生意，冷有冷的生意。82年基准利率到过21%，你们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吧？那时候我刚来加拿大。90年13%的时候，多少人胆都吓破了，讲楼市完了完了。我什么没见过？小case。”

方荼陪着点头。“是。我们是赶上好时候了，10年初我借空了Heloc买了三个房，就是为了那时候基准利率0.5%，实际到手1%上下。”

麦小姐睨了他一眼。“那时候你才多大？”

“十九岁。我高中毕业就开始跟着老师傅跑了。”

麦小姐闻言点点头，似有嘉许之意。

“我就是喜欢买房子。这房子就不错。”方荼回望，“我也想买一个。刚才过来的路上看到有个中意的。”

“那你现在就过去敲门，问问他们卖不卖。”

方荼大笑。“我的第一个房就是这么买来的。”

麦小姐也无声一笑，伸出右手同他握了握指尖。“Lucas，你要不要来我这里？我很看好你。”

方荼作受宠若惊状：“真的？太感谢了Charley，我……我要回去看一下。我和现在的公司之间还有一些合作，需要跟我们老板说清楚。”

麦小姐笑得从容。“Michael嘛，我认识。他要是为难你，你来找我。算我倚老卖老，还是讲得上两句话的。”

“您岂止是讲得上话！”方荼大拍马屁，张嘴就来。

麦小姐在空中虚按，示意他不用说这些套话。“我打听过了，你在Michael那里的业绩相当好啊。他这个人，年轻的时候还不错，娶了现在这个老婆以后，小富即安，一点冲劲都没有了。”

“我就不一样了。”方荼示意自己手上的戒指，“我结婚以后更想赚钱了，要养家嘛。”

先把小黎送到接上他的地铁站，方荼一边开出去，一边拨通Olivia的电话。“亲爱的，跟你商量一下，我可能会离职。”

“好的亲爱的。”他的女朋友一声叹息，“我也该面对我自己的问题了。你要专注做自己的咨询业务了？经纪不做了吗？”

“做。Charley Mak那边要我。”

“Oh my...恭喜你啊！”

挂断电话后，方荼犹豫了一瞬，没有马上拨给周星原。他有整个晚上可以和爱人慢慢地聊。红灯的间隙，方荼点开手机里的播放列表。

这么些年，他听的始终都是出国前最后那段时间，安泰中心音像店里放的歌，颜晶喜欢听的那些歌。那时候颜晶还没开始追韩星，她小学时喜欢的第一个偶像是谢霆锋，后来去ktv唱歌也唱王菲最多。后来他去改证件上的名字，也把自己生活里用的中文名改掉。方荼的荼，是《开到荼靡》的荼。

十数年过去，他长大了，那些歌也成了老歌。他划进列表，把曾经长期单曲循环的《暗涌》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