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3 招安
——Sunshine in the rain
方荼想要跳槽去麦小姐手下这件事,遭到了周星原第一个反对。
“你才从Michael那边独立出来,咨询业务还没完全成熟,为什么又要投进新的公司?你去给麦小姐打工,做经纪的话跟原来有什么区别?何况你如果是她的员工,再接她的staging,不就变成本职工作、要压你的价?”
方荼嬉皮笑脸:“不错啊老板娘,思路很好。”这些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但他想的比周星原更多更远。“这么说吧,宝宝,我之前的发展卡在哪里?卡在没有往顶级圈层的人脉。你也看到了,像婚庆做到后来,最多的就是流程化的重复,不仅工作内容没意思,溢价空间也越来越小。
“现在房市在挤泡沫,这不到一个月,之前涨得最快的华人区成交价已经跌了至多三成。一旦市场动荡,最先被挤压的是谁?中产。底层拿着最多的选票,所以穷人有政府托底,他们的房产持有率也低。富人呢,他们多得是办法分散投资、钻空子避税,他们背后还有财团,跟财团捆绑的也是政府。政策不会动他们的利益。只有中产是所有人的韭菜。你看看房市波动的时候,三百尺的开间本来就只要二三十万,还能跌到哪里去?一千万的豪宅如果有人说市场冷却了我砍价八百万,他们卖吗?豪宅业主在乎持有成本吗?穷人没有钱,富人不差钱,被收割的只有中产——我的客户群。我要赚钱,要避风,就要往上层发展。”方荼短促叹气。“麦小姐这个时候招徕我,也不可能是做慈善,只能是看中我能为她所用。但老板和员工之间本来就是互惠互利的关系,我给她打工,她给我眼界给我人脉。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你不要想得太极端,我会跟她谈好,确保自己的权益和自由,不会和在Michael那里差太多。另外还有一件事。”
“什么?”
方荼说得轻,但真诚:“小黎刚入行,刚考了牌要独立,就碰到现在房市整理。我本来想让渡给他的客群暂时也没有业务了。他是我带进来的,我就得让他有饭吃。如果能进麦小姐的公司,他的前程总归比在小公司好得多。”
如果前面还有讨论的空间,当方荼提出对员工的责任,周星原不说话了。他无法反驳,甚至对方荼顾惜徒弟淋雨、而领他委身屋檐的选择心生赞赏。
这样的时势下,小黎算是运气好的。他入行不到四个月,就被方荼带进了大公司,有个上心的师傅为他规划事业未来。
方荼给麦小姐的投名状,是谈待遇时的一份坦白。
“HR给我办保险迟早会有人发现,我主动招了好。上次卖的那副画是我自己乱画的,周星原是我爱人。其他关于他的身份背景都是真的。”方荼怀着豁出去一身剐的劲,两手一摊:就这样了,怎么着吧,做我的共犯?
乍听到真相,Oscar眉头紧锁,看向老板。麦小姐却没有因为受骗发怒,惊诧过后反而大笑起来,脸上皱纹毕现。“你啊……”她摇摇头,脸上有长辈的纵容甚至欣赏,定论道:“淘气。”
这就是轻轻放过了。
麦小姐旗下,有数个头部的明星经纪,各自都有工作室、有自己的一班人马。底层的小经纪也做几十一百万的小活,但公司不给他们额外的宣传资源,给外界的保持只经营豪宅的高大上的印象。方荼如果加入,就不上不下显得尴尬:他年纪轻轻,没有管理经验;哪怕抬举他经营自己的一套,他未必能带团队,也没有资源给自己的团队。但他又独惯了,让他像Oscar那样做麦小姐的副手,哪怕每天跟着老板出入见识、未来有望承继老板衣钵,也不是方荼愿意持续投入的。怎么把他这个主意太大的偏才用起来,也费新老板的脑筋。
最终协商下来,Oscar没有简单粗暴把他和小黎塞进哪个工作室,只把他们挂在公司名下,让他像在老东家一样做自由人,公司缴保险、照行规抽成;方荼自己的咨询公司照旧开着,但staging的业务未来会和他们深度合作。说白了,新公司会监管他的业务,给他案子,也委婉限制他接别家的单。
时势有限,方荼对这种招安甘之如饴:有了靠山,不愁业务,将来干个三年五年翅膀硬了再飞不迟。
周星原总有方荼意想不到的视角:“这么说,她不是想省花给你的成本,是忌惮你将来自己做大,不如先一步投资你。”
方荼好笑道:“忌惮我?啊?我是哪根葱啊。”
“最好看的葱。”
方荼埋在枕头里笑。
周星原听出他在床上了,“哥哥,你在哪张床上?”
“你猜。”
家里只有两张床,方荼却不在任何一张床上。他举高手机,从头顶以奇怪的角度自拍一张发给周星原。照片中,他把沙发抵在墙边,扶手靠背和墙围出一块长方形的小空间,他就躺在里头嵌着。三人位的沙发躺一个方荼不够长,他枕着一卷绒毯,小腿翘在外面,脚上一双白袜子。平时他都穿深色,这双是周星原留下的;矫情的年轻人走之前非要跟他换一双。
周星原放大看了照片里方荼身上搭的线毯,难以置信:“你没穿衣服?”
“我一个人在家,为什么要穿衣服。”方荼打个呵欠。“再说我也没光着,我有袜子。”方荼是什么天气都袜子不离身的,袜子对他来说比内裤都基础。
周星原那边静了一会儿。
“喂?喂喂?喂喂喂?”方荼拉长了声。
“哥哥,”周星原委屈地嘟囔,“我想回家……”
“好好上学。圣诞节就放假了。”
他们八月中旬就分开了,圣诞节要等到十二月!周星原已经受不了了,四个月长得好像看不到头。“那十一月你来纽约看我好不好?能早一天见面也行,见一面也行,好不好?”
十一月初的周末,纽约马拉松,周星原的第一个全马。方荼也十分心动,但只能低声下气道歉:“对不起啊,那个时间我可能走不开。”
以往的十一二月,方荼已经闲得天天睡到中午了。周星原想到他说过珍惜有工作的时候,只能把相思化作电话里哼哼唧唧的假哭。“我好嫉妒你的袜子。”能把他的脚抱在怀里。
方荼喷笑,但故意说:“跟你的袜子有什么不一样?还不是超市一起买的。”
十月末,红叶季的赏枫热潮随着落叶散去,秋老虎不再返场,北国的长夏将尽。度假季结束,主人搬回城里,Simcoe湖边的别墅开工了。
主人想要惊喜。方荼给出的不是渲染到每个细节的效果图,是设计师手绘的色彩概念图,配上按使用比例切割拼嵌的一盒材料小样实物展示;甲方手一挥,通过了。
博悦进场动工。
在麦小姐身边这段时间,方荼发现了自己在内装方面的短板。他只会照猫画虎自己熟悉的几种现代风格,如果甲方指定要欧式古典,宫廷,中东或南美等异域风情——他的脑袋空空,根本接不下来。度假屋是一个给彼此的小样,提醒方荼他如果想向上发展,就要面对更多要求和挑战。他曾经腹诽追求性价比的中产不愿意为他的设计买单,而他的能力又真能令有更多更复杂需求的客人掏钱么?
这样的不安,他只能对周星原袒露。他一贯淡定且信任的爱人宽慰他:“你把自己擅长的风格做好就行了,谁也不是全能的。你怎么能拿自己一个人去跟那些大事务所、一整个团队的人去比?再说哥哥还有我啊?你等等我嘛,我在学呢。等你做大了,我陪你一起招人啊。别总想着什么都一个人扛。”
他的安慰很有效。方荼静静地,“嗯”了一声。
“累不累?每天跑那么远去监工。要不你在那边住几天酒店吧?公司能报吗?”
“我愿意回家。”方荼有家,他为什么要住酒店。“六十公里而已,你几个小时就跑完了。”
周星原就笑,“六十公里我可能不行,四十二公里就是我目前的极限了。”
“比我辛苦多了。你跟Aiko住好一点吧。”
“嗯,Aiko已经订好酒店了。她今天跟我说,我还得早两天过去,还有一些活动。”
“紧张吗?”
“还好,习惯了。在学校跟教授说话比较紧张。”俩人于是都笑了。“学建筑还真挺有意思的。”周星原升上大二,开始了专业方向的课程。建筑是一扇门,包罗万象,几乎是大一博雅教育的延伸。他也渐渐开始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文方向的建筑研究,其意义深远,与实际落地的工程类相比也并不是空谈。
“你喜欢就好。”
每一年的纽马,就像贯穿这座超级都市的大型派对。这一年的报名者高达近十万人,前后时间的机票酒店都随之脱销。
早晨离开酒店前,周星原给方荼留言:【我出门了。】
方荼就拨回来。“这么早。昨晚休息得好吗?”
“床很好。”周星原走来走去热身。“还好你没来,现在完全不适合来。虽然纽约平时也很多游客,但这两天是——人满为患,人多到爆炸。哪里都超饱和。”一大早,走廊就传来各种声音不断。不是酒店隔音差,是他有点亢奋,很早就朦胧地醒了。现在已经吃完酒店早餐,准备出发去搭地铁了。
“安全第一。如果不舒服就随时退赛,好吗?”
“好的,好的。”周星原笑着,带上房门。他如常同方荼聊天,“你也醒这么早。”
“替你紧张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运动本就伴随着运动伤害,全马在方荼看来是件很不养生的事。
话是这样说。但半下午筋疲力尽的周星原回到这个小空间,他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