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8 洲际
——周星原二十几岁的人了,他哪里还管得。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周星原自己也没想到,从十年级开学前夕他决定把高中的剩余三年都当做“高三”来努力后,这种学习强度能延续到大学。
大二下学期,他旁听了通常大三之后才会进入的可持续建筑设计,这门课是Y大和E院的联合课程。E院是欧洲首屈一指的理工学院,其建筑学研究注重建筑结构与材料科学方向,正是周星原在Y大的人文倾向中想要补充平衡的。他积极参与申请,拿到了大三去瑞士交换一年的机会。
从同时区的异地变成洲际异地,从全程周转八小时变成光是飞行时间就要八小时。这一年唯一的相会,是E院一月的寒假,方荼飞去看他。建筑学院所在的校区在城外,即使俩人一起游览苏黎世downtown时周星原都感到几分新鲜。
去了因特拉肯和伯尔尼,看和平坦的北美湖区完全不同、美丽的山脉湖泊和少女峰。然后一路玩去巴黎看卢浮宫,周星原钟爱布鲁塞尔的书店文化。再到阿姆斯特丹参观梵高博物馆,连对印象派并不偏爱的人都得承认梵高的魅力,尽管他还是更欣赏荷兰国博里细腻的伦勃朗和维米尔。方荼自己在街头咖啡馆晒太阳的时候,他去拜访了黄筠。
周星原的假期有限、行程匆忙,但方荼对欧洲的印象很好。比起宁古塔,欧洲城市多半都小,建筑陈旧得亲切,街道有种他老家街头同出一辙的“乱”和随意。咖啡馆的花样也多,他纵容自己吃了很多烘焙点心,长了好几斤肉。听着周星原在苏黎世说新学了半年的德语、到了巴黎说还没落下的法语,方荼啧啧称奇。
“想你的时候都用背单词来打发了,”周星原不动声色在他面前表现卖好,“德语还挺好学的。”
从圣诞到春季学期开学前,他们一起玩了四十天,宁古塔人不畏冷,去遍了冬天能去的地方。旅游时候方荼还说异地也蛮好,小别胜新婚、见面即蜜月。但过了春节、过了春假,但到了四月底周星原在电话里告诉他今年暑假可能不回加拿大,他登时骂都骂不出来。
“这次去缅北的机会很难得,本来是不给本科生的。而且里面还有荷兰的一个NGO,他们两年前在柬埔寨做了一个水上村落的项目,很有创见……”
暑假两个月这就要跳过去了!这一下岂不是得一年不见?方荼当下根本不想听他聊什么建筑项目又如何惠民的细节:“下次什么时候回来?又得是圣诞节了?”Aiko早就因为异地跟那个建筑男分了,周星原还越走越远,对他的忠诚度真有信心。
周星原一边为宝贵的学习机会亢奋,一边也因对对方的思念有完全相同的感受而不忍和歉疚。“我可以只去六七两个月。他们是长期项目,计划要做三年的,我就去看看。最晚八月开学前我肯定回一趟家,好不好?”
孩子自己争气,总好过那些连暑期工都不愿意干、放假就躺在家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只知道吹空调玩手机,抱怨零花钱不够、父母管太多的大学生,是不是?方荼无奈,只得自我安慰。但寒假的欧洲尚且是他愿意也方便去探亲的目的地,盛夏的缅甸就从时间到气候都不那么适宜。尽管知道以周星原的个性和目标路径,去非洲去东南亚至少短时工作都是迟早的事,实际面对时还是给了方荼一击,越想越难接受。
“周星原,你知道缅甸能有多热吗?而且缅北的安全能保证吗?”比方荼的火炉故乡还接近赤道。何况在华人的印象里,又是那么一个又穷又乱、总关联着毒品和电诈的地方,思来想去都不安全。当初方荼以为学了建筑就把周星原从战地记者、无国界医生扭到安全的事业方向,怎么好像又被他的一己之力掰过去了?
周星原安慰他:“不用多心了,没事的,缅甸现在每年接待多少游客。而且我们一行十多个人呢。”他放软口气,央求道:“哥哥,你真的很反对吗?你知道对我来说你始终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坚决反对,我就不办签证了。”
方荼看着手机干瞪眼。“……该去就去吧。”周星原二十几岁的人了,他哪里还管得。也说了机会难得,要是当真不让他去,将来不得更惦记?他能说一次不准,还能一辈子不准吗?
大三暑假,从苏黎世出发经停迪拜,十几小时的长途飞行后,周星原跟随项目组入境仰光。盛夏的燠热空气中,一行人坐上了去往缅北的夜班大巴。
他没有对方荼完全坦陈的是,这不是校方组织的活动,是有老师以个人身份参与的、纯粹的NGO行为;而他作为参与者是自费买了人身保险以及签署了自愿免责声明的。缅甸尤其北部的局势之动荡,始终需要被严肃对待;但周星原同时也清楚,不论他未来往哪个细分方向学习或工作,都不可能一辈子待在案头,他总有一天要走进最需要直接帮助的人群中去。
夜半,同行者几乎都已东倒西歪在冷气中睡去。巴士在车灯中行驶,周星原看着窗外无边夜色,偶尔经过城镇或村落时才有不多的一些灯光。中途有一段,突然开始出现崭新的路灯,车道也变得宽敞平坦。就在大巴行驶的道路右侧,凭空出现了一条望不见尽头的大道,入口两侧岗哨值守:他们正在经过内比都。那条通往首都的路被高擎的灯光照亮,路是宽阔笔直大道,岗哨是数十米一位武装军警;除此之外,夜晚的大地之上一无所有。
这军政府统治的气氛距离他过去数年在欧美的生活环境太远。周星原才在黑暗中,后知后觉地感到前路茫茫。
方荼在家门口接到Alena下车。她从欧洲回来,本不必须回宁古塔,但受了周星原的委托。
司机打开后备箱,帮忙提出Alena带的行李。方荼抢先一步,自己握住琴箱提手拎出来。他几乎没怎么提过这个琴箱,交通途中周星原总是亲力亲为不离手。如果不是带在身边更加不便,也不会托Alena跑这一趟。
“谢谢你,大老远的。”
“不客气,我本来也要去日内瓦,那边有个面试。”
方荼一手托运箱,一手琴箱,和客人相偕走进小平房。“最近好吗?”
“不太好。”女孩罕见地微微噘起嘴。
方荼把周星原的东西一放,走进厨房:“你坐吧。喝什么?”
“Double espresso,方便吗?”
“最方便的就是这个了。”方荼开上咖啡机,打开冰箱给自己倒一杯冰牛奶。“怎么了?是什么事不顺?看到你去南法散心了。”
Alena打开手袋,掏出她带的小礼物:“在尼斯买的,哥哥你喜欢马蒂斯吗?”
“喜欢啊。”方荼接过她递来的纸盒,是一个马克杯,印着马蒂斯的Landscape near Collioure。“哇。谢谢你!”
“这幅画在哥本哈根,我本来想纪念品要选尼斯馆藏的周边,但是周星原说你喜欢这幅。”
“我很喜欢,谢谢你们。”方荼原本克制着,不想那么急迫地追问她周星原的情况,但话已说到这里:“周星原……你见到他的时候他怎么样?”
“就那样啊,你们不是每天通电话吗?”Alena自己从咖啡机上取下正烫的意浓杯,凑到嘴边吹吹。
方荼早就知道,周星原必然和自己一样报喜不报忧,万一遇事,知道远距离多聊无益就不会轻易说出口,彼此交流的总是一些进展、成就、规划和无伤大雅的生活琐碎。但人怎么可能一帆风顺从不挫败?
“他给我发了邮件,说现在住的地方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电靠柴油发电机。”方荼喝了一大口冰牛奶,没有平息心中那一点焦虑烦闷。“看到你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他岂不是只背了一个书包走?”
“是。他说贵重物品都不方便带,换洗衣服和电脑纸笔就够了。”Alena见到他的时候,以为他背着书包是要回学校,没料到周星原说他要直接去苏黎世机场。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希望他平安吧。方荼把牛奶杯一放:“不说周星原了,说说你吧。怎么了这次?”
Alena坐在他们的高脚凳上,手肘支在岛台上捧脸。“分了啊,但是又不甘心。”
“又是你说的分手是吧。”方荼都习惯了。“你自己到底想不想分?”
“我也不知道,我……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心理,总之对方一旦尝试更进一步,我就觉得平衡被打破了,只有分了手、不再拉扯才能……踩回到地面上。”
这个感觉,方荼太懂得了。但他不是心理医生,他也不知道如何诊疗。为什么周星原就能那么坚定地爱他呢?在周星原的爱情里,就从不曾患得患失吗?
“周——?你去吗?”
“我去!马上来。”
周星原跑进房间,一手提起书包、一手抓起帽子往头上一扣,迈开长腿跑出他们寄住的佛寺“宿舍”。连续工作了二十多天,教授放他们假出去玩,几个年轻人准备搭车去密支那,从那里转车到中部的曼德勒。来得及的话,再去逛逛蒲甘。
双条车很简陋,三面透风,几乎没有避震可言;中间地上放着一笼鸡,正在屎味中咕咕不停。周星原挤上了最后一个座位。
“周,你刚才在忙什么?你去洗澡了。”
“是。”尽管风在车斗里通行无阻,周星原还是闻到了同伴的汗臭。这几天太热了,洗澡只能清爽一小会儿,白人又生来体味重。他无所谓别人如何,掏出手机来看:没信号。
“别看了,开出去就有信号了。”伙伴们七嘴八舌地聊起来。“前年我爸说我看手机太多,要我买块手表,就不用随身带着手机。哪里知道现在手机还真的只能用来看时间了,我有时候一天下来都不知道我的手机在哪。”
周星原跟他们一起笑。在佛寺里住久了,他们不论主动融入或被动同化,或多或少都感染了些修行的气氛。
缅甸信奉上座部佛教,又称南传佛教。与他们相对的是大众部佛教,出于一种立场的相悖,自称大乘,而贬称其为小乘。但周星原在这里,却发自内心地感受到了宗教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