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2 惦记你
——我生活不能自理吗?
满室红玫瑰的环绕下,方荼靠坐在飘窗,看周星原拆开他的大包小包,讨好地给他献宝。
“这个可爱吗?”周星原把一套三件串在一起、极细竹篾编织的小玩意递给他,整体还不到手指长。“这是当地人传统捕鱼工具的迷你版。”他在茵莱买的,那儿是他回仰光踏上返程前去的另一个旅游观光地。镇上一条主路,大半条都是供应外国游客的餐厅和酒吧。但周星原以在密支那的生活经验绕过那些,熟练地找进当地人菜市场里的米粉摊,坐到小板凳吃饭。路过市场外街面上的小旅行社,他进去打听如何搭船去湖上的镇子和早市。老板娘问他是不是日本人,周星原说我是中国人。后来他再次路过发现,那似乎是老板娘的社交技巧:看见东亚脸就问是不是日本人,大部分中国游客都会当作是对自己外型整洁、举止礼貌的一种恭维。周星原觉得有点好笑。分享给了经纪人,Aiko也莫名其妙:“日本高人一等吗?”
周星原大部分的纪念品都是在那儿买的,装东西来的编织筐就是当地人日常使用的菜篮子,从茵莱湖的水上早市来。他跟方荼幼稚地抱怨:“那边民宿早上发的白煮蛋很难剥!”
方荼好笑地拍拍他的狗头:“是有多难剥啊,你都跟我讲三遍了。你不是蛮喜欢那里吗?”
是很喜欢,想跟方荼一起再去。想跟他一起乘坐细长的小舟,自己划过湖水与浮萍,迎着湖风,拨开漫布水面开紫色花朵的水葫芦,划进竹楼间的阴凉。去看那些清风吹拂的水上人家,异族风情;夕阳下用一脚划桨的渔民,是茵莱湖著名的一景。在密支那的NGO工作固然很有意义,但与能和方荼交汇的生活太遥远;而难得放松的那些时刻,不论蒲甘露台上的英式早餐也好,茵莱总剥不干净的煮鸡蛋和早市的油条也好,若有方荼一起,都会是快乐而愈加难忘的回忆。如果再次发生迷路的奇遇,他也希望能和方荼共同邂逅他那一个宝贵下午的人生导师、和《安德的游戏》同样启发他的隐者。阅尽千帆超脱世俗的得道高僧一定不会说“你要放下他”,因为人生是自己心灵的修行。他一介凡夫俗子,或许很难达成书本经文中的大圆满,但他们二人一起,至少能修一份属于两个人的圆满。
纸灯笼,本色麻布的化缘袋,方荼自己从菜篮子里捡出一块叠得方正的布包。“这什么。裙子?”
“我来给你穿。”
方荼往他身上动手动脚:“你先示范一遍我看。”
周星原就坦然在他面前脱了睡裤,露出跑者健美修长、线条明晰的腿。方荼内心一“嘶”,深感这家伙现在真了不得,晒黑了以后性感翻倍。他见过多少身体,除了周星原,别人都是一堆皮肉罢了。衣物是普通人对身材的修饰,唯有同时兼具先天优势和后天投入的小部分人,经得起赤身裸体的考验打量。
周星原对他人目光已经习惯。他提起布筒,这种服装制作极易,裁一段布料首尾缝合即可、甚至不需锁边,长度与宽度都靠穿着时腰际折叠收紧手动调节。他昨天穿回来的这条是黑底烫金的平纹棉布,轻薄凉快,却易皱;他是知道哥哥要来接机、降落前才特地洗漱更换的。现在再拿出来进行教学展示,已经没有初登场时那么平整挺括了。
而方荼偏好质感好的,这裙子又不会日常穿着,所以周星原给他订了一条特别的。揭开那个方正的本色布包,露出里面叠着的崭新筒裙,看得方荼都难以置信:“你太高看我了,谁能驾驭这种花色?”
料子是常见选项的缎面织花,底子是玫红与深粉,繁复细密的银色轮廓线之间,填的是孔雀蓝与湖绿色的花纹,所有这些相撞的色彩还会随着光线角度而变化,流光溢彩,华丽之极。
单看布料美得耀眼,裁一块装裱画框挂上墙一定是好装饰。但这玫粉配蓝绿谁穿得上身啊?还是给男人穿的裙子?映着方荼脸上明晃晃的拒绝,对面周星原一副受伤模样,眼巴巴哀求地望他。“是不是我选得不好?”
从来都是方荼由着个人审美打扮他,现在周星原长大了,想打扮方荼……也算一报还一报吧,方荼认命地想着。他去衣柜里拣了件修身的黑色半开襟的修身款T恤兜头套上,再抖开那块足够上歌舞春晚的料子,照着周星原刚才示范的动作折叠、打结。
周星原花痴地追着赤脚的方荼走去主卫照镜子。“你好美啊哥哥。我就知道你能穿!”
被他一哄,方荼又沾沾自喜起来:不愧是我,这么花哨都能驾驭。
黎燊带的那两个经纪,管黎燊叫小老板,管方荼叫老板;大老板他们通常见不到,隔空尊称一声麦小姐。
难得老板娘回来了,小黎给老板招助理的事可以往后稍稍。谁能比周星原更懂得揣度方荼眼色、第一时间服务到位?但小黎也得向他汇报:“今年师父让我独立去做经纪的业务了,他忙其他工作的时候如果时间冲突我就没法样样都跟到,得给他招个助理。你看呢?要不趁你在这的时候可以面试?”
周星原认同点头。“我也有这个想法,方荼需要一个生活助理。这个人要仔细挑,一时半会未必招得到合适的。Nancy姐在你那边忙吗,不忙的话让她先过来兼,她挺能照顾人的,跟方荼也熟。我问问她吧。”
听他们煞有介事旁若无当事人地在那里要找人照顾自己,方荼莫名其妙:“喂?喂喂?小黎,我说招人是开玩笑的,你不要当真啊。还有你周星原,我多少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怎么,你觉得我生活不能自理吗?你自己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好不好。”
周星原打个手势示意小黎去柜台取餐。他在桌面之下牵上爱人的手。“哥哥,就算你迁就我的,行吗?找个人给你买饭买咖啡,提醒你吃药,你累的时候给你开车。蓝桶里的交通罚单我可是看到了,你还半夜闯红灯?”
被数到这件事,方荼眼神回避。
周星原也没有指责他的意思,只是担心。“出事故怎么办?其实我也不放心别人,我只想自己来照顾你,但是现在条件有限,抱歉。要不然,你同意的话我就转学回来,T大应该会愿意要我吧。”
“你开学就大四了,说什么转学!”
周星原欲言又止,小黎端着咖啡回来了:“师父,给你加了燕麦奶,咖啡不是代糖的。”
方荼面对这两个殷勤过头的小辈,就像看到那条华贵过头的裙子,只能在周星原祈盼的目光里妥协。
“方荼,我不在的时候你吃了几张罚单?”
“就那一张!”方荼冤得很,别说飙车了,他精神不济的时候连限速都踩不到。但停药的那几天失眠,半夜出去兜风放空居然被闯红灯摄像头拍了。一张罚单三百多刀,小黎帮他填了上庭申请,上庭认罪可以减免小一半;如果十个月内等不到排期,罚单还会过期取消。两百刀的事罢了,值得周星原拿住不放吗。
周星原把车停在路边,方荼陪他步行去书店。这家旧书店离湖边很近,是周星原喜欢的电影导演在推特上分享的。宁古塔作为许多好莱坞电影的取景地,也为许多影视从业者熟悉。
橱窗外摆着两排旧书,一张卡纸插在上方:免费自取,一人一本。旁边还有书店设计的多款免费书签,纸质厚实工艺精美,周星原爱惜地取了一张。
进了店里,方荼站在橱窗内翻阅陈列的绘本。过了一会儿,周星原走过来,贴在他耳边小声说:“选书和陈列都相当棒。”口吻中带着兴奋。
方荼不懂那些,他翻开字书就眼晕;以往失眠夜里怎么没想到拣一本周星原的书来看。他穿过从脚边直磊到天花的书堆信步往里走,进到书店最深处,却豁然敞亮起来,一扇窗、一扇后门通往一个迷你的露台。露台上一把吊椅一张沙发,周围月季与各色秋海棠环绕,最大的一株看起来少说有十多年了,蓝天下一团团饱满的白花晕着粉色边缘,是龙沙宝石。
他坐在吊椅里荡了一下,欣赏这个小巧的后院。院门边、通往二层的露天楼梯底下还摆着一个书柜,挂在楼梯下盛放的吊钟花有几朵落花掉在柜缘随意摆着的图谱书上。能在宁古塔这样的气候条件下营造出这样的户外环境,主人用心了。
正坐在那里刷着手机,别的都惬意,只是仿佛少点什么。忽然周星原就从那扇后门出来,魔术般变出一块杯垫和一个大玻璃杯摆在方荼面前,杯里冰块碰撞出声。“我想多看一会儿书,可以吗?你等等我。”
“当然好,这里蛮舒服的。哪来的冰咖啡?”
“跟店主要的。”周星原说完进去了,方荼还举着玻璃杯在那里诧异。什么时候周星原都这么能……自来熟了?这还是周星原吗,简直是另一个方荼。
等文化人看够了,方荼把杯子和杯垫还到柜台。周星原买了几本书以示支持。
他们把买的书放回车里,再溜溜达达散着步沿住宅区的街道下坡,走去水边。这一区的房子地块都不大,老独栋通常没有车库,有些房屋把车库加建在后院,也有些在顶楼加建半层阳光房。在更暖和的美国南部,房子的阁楼可以储物可以居住,但在寒冷北方,阁楼是填充保温棉的保温层。
很窄的小径,也可以用木材自制很窄的拱门;有大树的地上,也可以种植耐阴的玉簪。有限的自然和经济条件里,每一家都在尽心打理,努力生活得更好。周星原走在居民区里,总是能感染那份热爱生活的积极。
“周星原。”方荼在前面说。
这儿街区老,人行道很窄,只容一人走。周星原听见召唤,追上两步牵住他手。“我在。”
“我以为你从缅甸回来,会不习惯这里的生活。”怕你醒悟身外物都可以舍去,那么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方荼明知道是胡思乱想,却难免会这样想。
“怎么会,这儿才是家。”如果从来没有方荼,也许周星原会潦草莽撞地献身公益,割肉饲鹰。但正因为有方荼,周星原才为自己想得更多:他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哥哥,我想大四在宁古塔找个实习。”
方荼背对着他,没说话。
“你不反对吧?我想多陪陪你。过去一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
“你原本不是这么打算的吧。”以周星原参与NGO活动的积极劲,方荼总有感觉,他去哪个穷乡僻壤待上三五载都正常。“做你该做的、真正想做的事,不用总是惦记我。”
他们走出了住宅区的浓密绿荫,碧蓝天空就在眼前。草地尽头,前方是辽阔大湖,湖上点点白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