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3 被爱的名字

对于周星原未来是否、何时回宁古塔发展这件事，方荼是矛盾的。他们不能永远这样异地，但他也不愿为一己之私把对方拘束在自己身边。他们头两年的相聚频度，是他习惯而能接受的；如果周星原毕业后在美东有合适的发展机会，留在纽约或波士顿，在方荼看来都值得继续异地。美国毕竟是美国。

但过去六小时又接连十个半小时时差的这半年，后劲太大了。或许心理状态更健康的人能够精力充沛地去维持异地恋，就像周星原那样；但不是始终无法完全自信的方荼。

他们躺在草坡上，后背热热的。周星原的左手牵着方荼的右手，出了汗，方荼要甩开他；周星原拿出纸巾擦干俩人的手，又坚定地牵上去。方荼被他逗笑了。

“方荼，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不想跑得太快，一个人去山顶，那没有意思；我更愿意和你在路上慢慢走。你的人生想要什么？我的人生只是想和你一起慢慢走。你可能以为我不上这座山，就会上那座山；但对我来说，不上山也可以。”

方荼坐起身，扭过脸去。

周星原并不勉强他回应，只是用右手支地，也撑坐起来，侧脸贴放在他温暖的背上。“我的事就交给我自己。我会找一条对我们来说最好走的路。你做你的事就行，好吗？”

他会尽量走去更高更远，但不论能走到哪里，好不容易牵到的手他一刻不会放松。“哥哥，说你爱我？”

方荼还能怎么办。“爱你。”

周星原紧紧环抱他，“别离开我。”

“我没有……”方荼真的没有。他早就决定，不能再为自己的缺乏安全感去折磨爱自己的人。他想过，如果周星原留在美国甚至去欧洲工作，忙的话就让方荼来做那个往返探亲的人未尝不可。甚至早先周星原提过的让他冬天淡季暂停工作去陪他小住一两个月的提议，在经过过去半年的超长距离异地后，方荼也能够接受了。

“方荼，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家里也不需要我挣钱，是不是？那就别管我想去哪里读书工作。年初我们在巴黎的时候你说，欧洲也什么了不起，市容比宁古塔还差。”周星原想起他们在一起的点滴，就笑出来。“对我来说也一样。这里是我的家，宁古塔就是最好的。”

周星原一旦有了什么方向，就不会空想干等。他开始看各大建筑事务所在宁古塔的办公室，和T大建院的研究生招生信息；也打算向自己认识的合作过的每个人和机构透露未来打算常驻宁古塔、征求发展机会的意愿。不论实习，工作，或者读研读博后留校，甚至社区服务中也有涉及建筑环境的方面；任何地方都可以有一席之地去发挥自己；以他的丰富履历和漂亮成绩，还不至于轻易被拒。

以往他见Aiko，都是去城里、在她工作间隙找她；如果方荼也一起，就顺路吃个饭。周星原对美食只是没有方荼那样要求，并不是就不享受。但这次他主动喊了经纪人过来家里吃饭。

他在家里自己的暗房冲完这段时间的卷——多到他返程时铅袋都快盖不上了，光冲卷就冲了两天。方荼帮他一起用底片扫描仪录进电脑，那些照片一幅幅在屏幕上呈现出来，有些张令方荼都吃惊。“我觉得你可以开个展了。”

周星原笑而不语。哥哥好爱他啊，虽然他也知道自己会越拍越好，但方荼眼里的他，总是有他自己看不到的光环。他眼里的方荼又何尝不是呢？

方荼捏着底片夹，对着光看自己格外中意的那几个画面，沾沾自喜与有荣焉：“拍得真好啊，不枉我给你装修暗房。这张，这张，还有这张，洗出来我要挂在家里。”

人最好看的样子，除了认真工作，就是认真爱着自己的样子。周星原从他手里拿走底片夹挂回去，方荼就默契地与他吻在一起。

Aiko就是为此被召唤来的。周星原把笔记本转向她：“你看一下，先看这个文件夹，这是我们挑出来的。再看后面这些。”

Aiko越看越惊讶。“可以啊……周星原，现在成熟多了啊。你可以考虑开个展了，这都有几个系列了。”

方荼就爱听别人夸他儿子，得意道：“我也这么说。你看看他能在哪里开？能不能去纽约？”

周星原正要劝方荼别天方夜谭了，Aiko却拍板：“照着个展需要的量来选片准备吧，先出个十到二十张历年代表作的小样，我去活动一下。宁古塔和纽约保底，全球巡展未必不能联络，大不了规模做小一点。做完这一套，就可以同步再上拍卖会了。”

听到经纪人这样激进，周星原疑虑：“会不会太夸张了。”

但Aiko摇头。“周星原，你到应该开个展的时候了。距离你上一次公开拿出作品已经多久了？光发SNS是不够的，有了产出就要趁热打铁，不然艺术品市场快要忘记你了。你希望你的名字是作为摄影师还是其他身份出现？”

在有全职工作之前，周星原最希望能立住、被记住的职业形象当然是摄影师。“行，你安排吧，需要做什么我配合。”

Aiko转向方荼：“说到这个，方荼你做店面吗？我有个同事在打算独立出来创业，我也有兴趣参与。”

“干嘛，开店？”

“开艺廊。”

这是方荼完全陌生的领域和人群，“能赚钱？”

“能开张的话就能赚。”Aiko在扶手椅上把腿盘起来，也就她的身量长度能这么坐。“我们有一些年轻的小众的艺术家资源，上拍嘛还差一口气，但包装一下，他们的作品未必没有市场。”

在方荼眼里，需要大笔先期投入的创业项目都冒险。他不太想掺和投资，只帮人找店面的话还行。“你们要哪里，让小黎去找吧。”

Aiko欲言又止。方荼瞥她：“想说什么就说。”

“我们不想去艺术家街区，那里流量不够，竞争也大。我们想在最繁华的路段开，发展边缘以外的普通消费群体。小众的艺术家就需要有更大的宣传面才能找到他们的受众。”

这听起来风险更大了。方荼泼冷水：“你想租哪里，伊顿中心对面？就我们起居室这么大的，月租一万起，你哪怕开张了能回本？”

正是因为需要启动资金，Aiko本想拉他入伙。但听他不看好的意思，又憋了回去。方荼这个守财奴，眼里只有钱和周星原，一点理想追求都没有！

和爱人亲亲密密地相处了一星期，方荼又平和安定了，否则接到这个意外消息，单身时的方荼恐怕会崩溃。

“嗨Lucas……很遗憾告诉你这个消息。”对方深深呼吸，这句话哪怕重复了许多遍都难以麻木：“我的祖父母过世了。我想你也许愿意来参加他们的葬礼。”

方荼拿着手机僵立在那里。就像多年前听见颜晶告诉他太婆过世了，但这一次有周星原察觉不对，迅速从他身后抱上来。“哥哥？”

方荼在他怀里克制镇静地讲完了电话。挂断了才正式转告他：“Bestey和Jonathan过世了。葬礼是下周三。”

“怎么会两个人一起？发生什么意外了？”

没有意外，年纪大了。Bestey比先生大六岁，是寿终正寝。Jonathan当时看起来毫无惊讶和伤心，说他和太太早就商量好了关于身后事的一切。把葬礼的规划都对孩子们交代妥当后，只不到两天，他也在睡梦中随她去了。

方荼还愣怔。他上一次去拜访他们是夏天之前，因为周星原不在家，他的个人时间变多了，才走动得多。虽然往来不算频繁，但他心中对这对老夫妻始终有一分感谢和眷恋。

许多年前，也是八月的日照下，一辆灰色小车驶入街区，在路边刹停。驾驶座上的中介对着文件信息看导航，自语：“是不是拐早了？是这个口吧？”

后排座位上，他紧张地看着窗外完全陌生的国度，放眼望去都是整洁的“小别墅”，从来没见过的景象。斜对面的前院有一对老夫妻，老爷爷在树荫下调整自动浇水的喷头，老奶奶坐在铸铁长椅上，拿着一本摊开的书，笑盈盈地看他。正在这时一辆福特驶过来停在路边，两个人都放下手中物事，欣喜地迎过去。

车门开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金发男孩跳下来，奔向祖父母怀里。他们由衷快乐地呼唤：“Lucas！喔我们太想你了，甜心。”

他贪恋地看着对面家庭团聚的景象，不分肤色和语言，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中介重新定位导航，车子又动了，很快开到了两条街外他们的目的地：他的寄宿家庭。

中介抹一把汗，提着他的行李走在前面，去摁响陌生的门铃。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客气的笑容给他们开门。

“你就是……Run-tu，”西人住家家长尝试念他的名字，“你有英文名吗？”

中介刚要替他回答，他自己先开了口：“Lucas，我叫Lucas。”

因为这是一个被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