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4 黑天鹅

葬礼这一日，阳光依旧在天边，但头顶一片薄薄乌云，应景地飘落不似夏季天气的细雨。这种时候，方荼习惯了出入开车、下车就跑两步。他有伞，有防水风衣，但颜色都不对；还是已经回到Y大的周星原打来电话，提醒他家里还留有一把自己的旧伞是黑色的。

周星原许多年前买的伞遮蔽方荼进了墓园。这块地方离Bestey和Jonathan的旧居、周星原也住过的那栋房子不远，他们俩也曾好奇来墓园散过步。绿草如茵，鸟语花香，墓碑之间总有加拿大鹅同他们一样信步闲庭。看过一块块碑石上刻下的日期，最初的若干墓地是足够盖一间地上小石屋的尺寸，百年间渐渐缩小到棺材与大小，再小；到新的这些，几乎都是摞进墙里的骨灰坛了。死后居住空间的缩水历程也和生前的差不多。

老夫妻年事已高，早就为自己打算好了一切。他们前些年买下的墓地还在草地上，有一块待用的大理石空墓碑，空置多年终于刻上了字。这对相伴一生的恋人生同衾，死同穴。

殡仪公司的乐手端着风笛，奏响爱尔兰哀歌。风笛的音色太神奇，仿佛就是为了奏响未竟的遗憾与哀伤。方荼在渐歇的雨中收起伞，随着前方的人依次上前鞠躬。

仪式结束，离开前他在停车场等了一会儿。Lucas跑过来：“抱歉！今天太忙，让你久等了。”说着打开自己的后备箱，提出一个小纸袋给他。方荼谢过他，道了别。他和Bestey一家的缘分，就到今天了；虽然结局有些感伤，依旧是一段美好的同行。

像他们曾经对方荼说的，能陪伴一生的，终究只有自己的伴侣。

“周星原，我想去看看墓地了。”也许就是被葬礼的气氛触动，也许是被自己想要紧紧抓住某个人的潜意识推动。方荼想到自己的遗嘱立了那么多年，却没有规划好葬礼，也是疏失。“你愿意跟我埋在一起吗？”

“当然。我们要去买墓地吗？”今天谈起这事情有可原，周星原还不至于在方荼从葬礼回来的当下过敏到以为他有厌世情绪。

过去他们在墓园散步时，就在公示信息处注意到管理费上调通知。加拿大的墓地就像公寓，买完还有定期的物管费用；方荼提过如果不续费的话先人是不是会被挖出来，丢进厨余垃圾桶。像格林古尔德这样已成风景的名人墓地自然有基金会去负担维护，但属于他们俩的信托基金还不知在哪儿呢。周星原的疑点就在这里：“离我们埋进去可能还有八十年，你要预付八十年管理费吗？”

方荼也不想掏这份钱。但墓地的好位置先到先得，他可不想死后头顶连块漂亮的树荫都没有。最好是直立的橡树，或是高大的垂枝樱再搭紫藤，春天会很美。还要做一条原生态的石板凳，底下种铃兰——管理处大概不会愿意。

周星原听了他的想法，笑说：“我们俩就埋在家里后院好了，你想要什么我们自己种。到时候我们总有信托基金了吧，一块地的地税和园艺维护费用总负担得起。或者洒到湖里，在湖边选个漂亮的地方立一个纪念长椅，你不是说过想要长椅吗？哦等我看看有没有禁止洒湖里的bylaw。”

“可行，你查吧。”方荼这边也看着屏幕。不查不知道，墓地不仅管理方式和condo公寓一样，原来销售模式也一样，是能买楼花的呢。

可惜人不可能抓住生活中每一个商机，方荼就这样和发国难财的机会擦肩而过。

这一年末，新冠疫情在中国爆发。

圣诞，周星原回家过寒假。与过去每个假期不同，这个冬季他们都不自知地各自看了太久手机。“方荼，你……”周星原想说国内的家里，但方荼大概不爱听。“你嫂嫂他们还好吗？”

方荼明白他的意思，“好得很。”虽然中南一带人心惶惶，但在方荼的家乡还一派宁静，疫情距离他们很遥远。只偶尔在群聊里看到不知几手的转发传言，哪个县乡几日几时进了武汉回来的人望周知、请警惕。

一月中旬周星原结束寒假返校时，肯尼迪机场已经开始对来自武汉的旅客进行体征检测。这时西方的舆论还乐观，因为病毒在中国被高效地限制；但疫情像暴涨的洪水，转瞬就拍湿观潮者的鞋尖，没有哪块土地是永远安全的堤岸。

无须赘述，举世皆知：事态在之后的几个月急转直下，突破所有人对灾难的心理准备。社交媒体上信息量暴增，从最初只是国内情势，渐渐开始出现感染者落地加拿大、同乘巴士的旅客抵家后几日内全家病重的消息。

春假前的最后一个周五，美国宣布进入国家紧急状态。方荼硬是忍耐到下课时间，才火烧火燎地给周星原打电话：“现在马上回来！马上！”

往年这时候周星原不用催也该回来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就落在春假，这周假期是二人一年一度的蜜月。但这次周星原排了跟Alena他们同去儿童医院的音乐慰问活动，所以没急着回家，现在正准备回宿舍提上行李去纽约。“哥哥，你不要着急，现在还不算严重，明天的活动都没取消。如果确实有危险了，医院肯定不会让我们去的。”

听他这样淡定，令方荼愈发气急败坏。三月之前这块大陆的人们天真而侥幸，以为此次大流行会和非典一样只在华人群体中大量传播。但大洋和族裔差别没有减缓疫病的传播，往来人流量最大的美国已经展现了病毒的传播威力，比邻的加拿大怎可能独善其身。

方荼多久没跟周星原放过狠话了，“这些不要跟我说。周星原，哪怕现在没有疫情、哪怕你有考试有面试还是要觐见女王，我说要你回来，就是一分钟都不许耽误、现在立刻马上就给我回来。听着，今天不管你买机票还是租车，八小时之内我看不到你，你以后就永远不要出现了，直接去找我的律师签字吧。”

这事清楚明白，没什么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方荼讲完就撂了电话。

周星原诧异地盯着被挂断的界面，再打过去那端却是忙音，一会儿方荼居然还关了机。下一刻手机又响了，是经纪人打来：“老板娘，你回不回来？给个准话，你如果不打算跟老板分家，我就给你们取消行程了。Alena也说她不去，现在在whole foods下单了一堆吃的准备躲家里了。”

“回。”周星原原本就动摇，方荼的态度又严厉到这份上，他没必要为了任何事去挑衅他。何况这一天还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我现在就走，已经在去纽约的路上了。能飞就飞，不能飞的话在机场租车开回去。你还能联系到他吗？麻烦帮我安抚一下。”

只要周星原一天没有离异单飞，Aiko就明确方荼才是自己的服务对象。“我求求你赶紧的吧，不要老是殃及我们池鱼。”给夫妻店打工就是这点不好，方荼平时可大方了，但一旦跟周星原有什么不愉快，就是戾气冲冲不由分说地一个指令砸下来让她去执行，完全不讲道理。没修养的土老板！

而宁古塔封城的消息，是转过这个周末，在春假的周一发出的。相对于更自由的魁省和优柔的BC省，车载广播里传来的本地新闻郑重严肃：请居民取消假期出行计划，待在家里，非必要请避免出门、社交保持两米距离，所有商业活动暂停。

周二，纽约确诊新冠者中出现首例死亡。

数天后，封城变成了封国：除加美公民、枫叶卡永居身份者，一概禁止入境。加国依赖美国运输的食品供应近乎应声停摆，因为一旦穿越国境线，美籍司机将不被允许返程。

听着广播，周星原说：“要是我当时没有回来，现在还可以开卡车过来。”顺便能多送一车菜呢。

方荼正开着车，毫不犹豫腾出右手狠抽他的后脑勺：“还想着造反？当时没回来你就给我滚吧！”

因为他的动作，车身都在路上扭了一下，周星原赶紧认错：“我不是回来了吗，别生气了哥哥。”他给他揉揉手，恭恭敬敬端回方向盘上，“下次我们别出来买菜了，这段时间外送平台不是优惠力度很大吗？”

“老子就是想开车兜风，要你管。”虽说非必须不让出门了，但警车也不至于在路上逮人。“等下把你和菜放回家，我想开远点去没人的地方下车逛一逛。”

“我跟你一起。”周星原再遵纪守法，也不觉得他和方荼两个到野地里走一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会有什么传染风险。只是没想到，当马自达开进前不挨村后不挨店的一段乡间石子路，却看见路边已经停了一溜车：人同此心。

和美国四州首批居家令同时登上新闻的，是美联储降息。居家封城带来的一系列生活模式的改变：远程工作、需要更多的家庭空间、网购和外卖业务的及时扩展，加之已经多年不曾见过的降息力度；2020年，除了市中心的公寓以外，从suburb到边远小镇，宁古塔房市以空前的速度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