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5 居家

这一年的许多变化，令绝大多数人始料未及。

方荼在后院里挖着地，周星原就在身边的房子里好好的，令他心中安定。病毒什么的，只要他们少出门、不接触人，总会过去。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不用默默倒数计时，放心地在一起生活。就像《倾城之恋》里写的那样；在巨大的灾难之下，却有恋侣因此而偏安一隅，得以彼此依偎。

周星原从室内推起家庭房朝向露台的吧台窗户，让初夏的风吹进去。“方荼，你吃不吃草莓，今天特价一块钱一盒限购两盒。”

“不吃，现在的又不甜，急什么。”

“好。那我看着买了。”

方荼补充喊道：“我要吃凉拌莴笋！”

“好。”周星原回到手机前，关掉开屏的特价草莓，先点上“每日签到领鸡蛋”的按钮。

因为人工成本的关系，过去华人和中餐馆几乎不怎么使用第三方外卖服务。一朝开始居家，外卖平台、生鲜外送如同雨后春笋；而除了网络平台再无线下客流，商家也一股脑儿地跟上了这股风潮，不论抽成再厉害、曝光需要的活动条件再苛刻，只能上了平台再说。

他们用的这家送菜的服务，每天有一款特价蔬果，签到领鸡蛋，都是勤俭持家的周星原在记得领。他比较过了：那些背靠超市的外送服务配货时总会把不好看的菜挑出来给网购客户，莴笋就是重灾区，削掉皮和老筋就没了一半；而做纯网购、没有实体店的生鲜平台才会对所有客人一视同仁。

方荼挖好坑，铲子和锄头往墙边一靠，园艺手套摘下来甩在上面，进了室内。周星原看他进来马上就推门出去，“方荼你又不收拾，万一下雨会生锈的。”他把铲子和锄头尖端沾的土磕干净，拎到露台的屋檐下来。

方荼一手叉腰，站在大窗户里喝水：“这不是有你吗。”他看手机，“哎呀，其实你可以不用下单，我明天要去北边拿团购的花苗，那里有个超市。”

“超市能不去还是别去吧。你上哪里取团购的东西？”

方荼正埋头订上预约自提的时间。“就那个烂尾商圈。”早几年有一次他吃快餐的时候，档口老板还跟他说想买来着；那个偏远的商圈已经无声无息地交付了，除了一个华超，其他店面开张的十不存一。疫情一来，估计非必需品生意的实体店小商家全都完蛋了。“我订好时间了。车开到商场背面，档口的后门，不用下车，他们会放到后备箱里。十五分钟排一个人，零接触的。”

“那行。”

方荼买了好几株月季，还有若干其他花苗菜苗。以前没精力没时间打理的后院，现在似乎小得不够他发挥了。就这个春天，种子公司的股价一飞冲天，奥斯汀月季脱销砍单，而木工原料工具都价格大涨：人人都憋在家里找事做，连他们俩也买了一袋四十公斤的中筋面粉。

封城居家，对于方荼周星原这样住独栋、有院子有车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太憋屈的事。哪怕严格地不离开家，他们走出房门，就有自己的一方天空。这是钱换来的自由空气。而对住公寓的人来说，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日子就很难熬了。

Aiko在群里诉苦：【我们楼不知道哪个神经病在家抽闷烟，排风管道是共用的啊！我好怕被传染，现在也不敢出去坐电梯……游轮的新闻你们看了吗？】

Alena在纽约的公寓里也好不到哪去，但总有人比她们更辛苦。【在医院的朋友连轴转快累垮了。我这几天在家里学着缝布口罩，下午送过去给她。她说口罩完全不够用，一个要戴三天。我剪了一件衣服给她缝几个色彩鲜艳的罩在外面，算心理安慰吧。】

周星原刚上完课，拿起手机。【Alena你还好是毕业了，不用上网课。我今天快半节课都听不到声音，不知道老师那头怎么设置的，可能是新工具不大会用。】

应届毕业生Alena心里苦，【你觉得不上课就是好事吗？去年在欧洲的两个offer我没接，想在纽约再等一年机会。现在还怎么找工作啊？乐团都集体停工了，演出全取消退票了。】

Aiko嚷嚷：【方荼呢？你回来了他现在是不是天天睡大觉了？】

【他出去带人看房了。Aiko你记得领鸡蛋。】Aiko就是周星原邀请新用户下单返券的第一人，关思墨是第二个。

【现在还有人看房？？？】

岂止是有。在公寓住户被坐牢般的小空间逼迫、城里居民迫切想要逃离人口密集的社区，suburb独栋乃至联排看房的人数都暴涨。

方荼戴着周星原从Costco买的医用口罩，两层。因为他们不迷信加拿大产，中国产的口罩在买菜平台就有；N95么算了，价格现在有点离谱。

“Lucas，这个房它报的价实在吗？我们还挺喜欢最后这个。”

方荼在玄关摁了一泵洗手液，边搓手边踩进自己的鞋，与客人保持距离一先一后出了房门。“我来，你们别碰。”他隔着纸巾把房门带上。“这个价开得算公道，是这条街上今年的均价。但是我们不清楚卖家现在的心理价位，因为这个房很多人看，恐怕要抢offer。”岂止是这个房，几乎每个独立进出的房都在被公寓住户们抢购；要不是小黎几个最近太忙，兼之今天有个房他自己也感兴趣，否则像这些百万出头的需求他都不会亲自带看了。

客户小夫妻对视一眼。“要抢啊……我们不太有信心能抢上。”

“开你们觉得合适的价位就行了，再想要的房子都别跟风，透支自己。”方荼说，“你们联系过银行吗？算没算过具体预算？这个月又降息了，如果看到很中意的房子，在能力范围内，再尝试去争取。”

他把他长期合作的贷款经理推送给客人。方荼自己房子多，对利率比一般人敏感。有合适的利率就要及时更新房贷，一个月可能省几百上千块。当然，免费鸡蛋还是得领；养周星原是他回报率最高的投资，尽管也是沉没成本最高的投资。

后院露台的墙根下，裸根月季在Home Depot的橙色大桶里浸着水，已经发了红色的新芽。

方荼的计划是把爬藤月季种在露台边，让它们沿着柱子和栏杆爬上露台的透明顶；露台朝南，采光好又通风，如果能开出花墙就好了，吧台也不会太晒。要是经年日久，能长成去年他陪周星原去过的那个旧书店的后院那棵龙沙宝石那么大，整个夏季从六月到下雪前都会很美。搭配月季的铁线莲和羽扇豆、搭攀缘架子的各种材料他都备好了，只等往地里栽。

这一个春天，在微信上拉群做团购、跨境集运生意的人也变多了，令原本只想买点糯玉米、韭黄和草莓苗苗的人眼花缭乱；方荼没退的家长群里，原本做课后托管和补习班的机构因为中小学全面转到线上授课，现在也无法开张，只好转行卖起了儿童口罩和防晒帽。

日渐西斜，不那么晒了。方荼把网课下课的周星原叫出来帮忙。他从水桶里拎出裸根月季来，往挖好的坑里一盘一塞，指挥周星原填土。但周星原质疑道：“方荼，你怎么不把坑挖大一点。”

方荼马上直起身，把月季插回水里：“挖不动，你嫌小你挖。我去睡了，挖好叫我。”不是他挖坑的时候偷懒不卖力，他是按两加仑盆的大小挖的；大部分苗圃卖的盆栽都用这个大小的盆。取花之前方荼也不知道，两年苗的自生根能这么壮这么长啊！他过往种的那些球根植物，有个小坑能把球塞进去就行了。而且他们后院的土地很硬，尽管一挖就是几条蚯蚓，这些小生物也没把土凿松。

周星原好笑地看着甩手掌柜进去休息了，认命地正了正帽子，在夕阳下开始干挖地的活计。

方荼说要睡觉，其实这会儿也不困。他在室内百无聊赖地走了两圈，从冰箱里提了一盒椰子水，坐到吧台边欣赏他家的劳工干体力活。那个坑越来越大了。

“周星原。”

“啊。”周星原头也不抬。

“你十一年级暑假的时候，是不是也打过这种工？”

“是，挖地，整地，铺砖。”是接园艺公司外包的日结力工。虽然没干几天，但也没顾惜力气。

“那你是专业的了。”方荼喝一口椰子水，用抱怨掩饰心疼：“当时很累吧，天天的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自找苦吃。”

周星原抬头，在日光下冲他一笑。年轻人举起上臂的袖口蹭了把汗津津的额头，慢条斯理摘了手套，踏上台阶走过来，简直每一步都踩在方荼心上。“不苦啊，当时只想着哥哥工作才是辛苦了。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爱你。”喝了椰子水的方荼嘴里凉凉的，有甘甜的唇舌。

这一年的蜜月从春假开始，无限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