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三卷·归航

3-46 紫藤与铃兰

——我们的墓地

苗圃获准营业,“599”变身“699”,不妨碍方荼还买得起。

周星原第一次跟他来逛苗圃,“这个好看。”

方荼头也不回,“拿。”

周星原笑着跟上他的拖板小车。“我还是不拿了,免得破坏你的设计。”

方荼闻言才回头,蹙眉反驳:“我哪有什么设计?什么好看种什么罢了。不要说得好像我在家搞专制,哪个?拿,拿一打。”

他们去一元店的时候方荼也是这副豪横做派,周星原笑得伏在他肩上。“方荼,这个苗圃好像很便宜。”他记得方荼去商场后门取的花苗,奥斯汀月季要三十来刀。

苗圃便宜有便宜的道理。方荼买了几轮,已经摸索出来了:一分钱一分货,除了那些本来就价值6.99的铁线莲、雏菊、圣诞玫瑰等等,这个价位的绣球或芍药都是筷子大的小苗,品种也是大路货。当然,大路货未必没有它们各自的美,正因为是大众都欣赏的美,这些品种才能大批量产供应。

早在周星原十一年级的夏天,方荼就在前院靠近路边的最前端沿着木栅种了锥形绣球“草莓山”和“石灰灯”。白粉红渐变、开起来像草莓沙冰的草莓山他买的是一棵棒棒糖株型,浅绿色的石灰灯就种在底下,开起来交相辉映。这一趟他打算多买几棵补充进去,繁荣他的绣球花园。苗小不怕,有水有肥有阳光,他们还有许多时间。

“我看到网上好多人种无尽夏。”自从周星原搜索月季养护,自觉给方荼这个只打不守的人承担起种花的后续职责,网站就开始给他推送各种园艺博主。

“是好看,但是麻烦。”方荼懒得调色,懒得修剪和做过冬保护。无尽夏不是北国的原生种,对他来说太娇贵,不如本土的锥形绣球皮实朴素、耐寒省心。不然家里没有周星原的几年,他种的花都是怎么活下来的?方荼看上的东西,都得自强不息,要伺候他是不可能伺候的。

拣了两盆看起来最茁壮的迷你石灰灯,下一道,方荼在紫藤的品种介绍前读起来。板上喷绘的照片已经被长年日照晒褪了颜色,但对比起来依旧能看出是深色的大花品种。“深色还是浅色好看?”

周星原并着肩,也在读。“种哪里?搭配谁?”

“布置我们的墓地。”方荼说得理所当然。紫藤是一种窜根的顽强植物,只要埋下去,就会在地上地下都缠缘一切疯长,把他们的骨殖都牢牢抓住。浅表再搭配除之不尽的铃兰,一百两百年之后,也许房子再次荒废,甚至都塌了,这块地会变作白绿紫交织的秘密花园;不需要刻字,在房前屋后一重重绣球与月季的深处,紫藤和铃兰是他们的墓碑。

他描画得浪漫,周星原听起来觉得死亡美极了。“哥哥,你也比我大六岁。”

“也?什么也。”

“我是说Jonathan和Bestey,他们也差六岁。”周星原摇一摇他的手,“你想要什么样的葬礼,遗嘱里也没写过,以后想好了告诉我吧。我也会给你布置好再死的。”

方荼噗地乐出声,眼中却有些湿润。“不用了。如果有那一天,还是你先死吧。不然那几天也蛮难熬的。”

哥哥好爱我,多一天都不舍得我难过。周星原心中触动,回头看四下无人,迅速地吻了他。

七月,随着日新增曲线趋于平缓,乃至降到了两位数,堂食一度恢复。旧家附近的华人商圈里、方荼独居时曾挨家都吃过的中式快餐排档,经此一役,有数家没捱下来。

珍姐的小餐馆与时俱进,被上门地推的平台装了各种终端。他们俩想去堂食聊聊天,却被一张堵门的餐桌挡在外面。心姐说:“不做堂食啦,跑堂的小弟都辞掉了,不做啦。万一过几天再封起来怎么办?”这事就是说不准,第一次放开后他们还没收拾好预备堂食,就再次进入封控期;于是第二次再通知放开,店家们也不轻易投入了。

方荼和周星原就戴着口罩站在门外,隔着那张交接外卖袋的桌子聊了一会儿。平台的抽成从11%到30%不等,用户最多流量最大的一家现在是23%。他们店原本就是小本经营、服务邻里薄利多销,这一来完全挣不到钱了。珍姐两口子也盼着能稳定地完全放开、恢复堂食,因为前堂的收入主要来自于堂食给的小费,如果没有堂食,恐怕一旦山穷水尽无法坚持,他们就得也辞退心姐了。“嗨呀,做一天算一天吧,谁也没办法。”心姐说,“反正我们打工喽,东家不打西家打。没事的。”

周星原问:“要不要涨涨价?现在菜都贵了那么多,哪里有利润?”因为方荼的收入和在吃上的大手笔,他们对餐馆价格没有那么敏感。而珍姐家的菜单自打周星原来宁古塔之后,高中四年加大学四年,整整八年都没有涨过。

“是喽,我也跟阿珍讲说涨价啦。但是她怕涨了价,连老顾客都不来了。那些装修佬,贵两块可能就不吃了。”这几个月来,不乏有瞅准了平台推广期而入场的新店,有那些带投资的砸钱做推广的加入竞争,小店愈发艰难。也就是目前政府明令了小商户的店租由政府来补贴,否则恐怕都撑不到今天。

他们提着外卖回到车里。“怎么办?”

方荼也不知道怎么办。“捱得过去就捱,捱不过去就算喽。”即使他也舍不得,他又能做什么?那是别人的事,别人的工作。俗话说救急不救穷,“急”已经有政府在救,他纳税就算参与过了。如果珍姐的店将来被迫关张,多不甘心都是市场的自然淘汰,不是一笔投资可以简单救回来的。

在人们试探着走出家门,重新拥有理发店和健身房的时候,向来莽人一步的方荼已经订上酒店了。这真是度假的好时候:曾经日日游人如织的景点,如今都空荡荡,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周星原都看着窗外俯瞰的彩虹瀑布,叹为观止:“平时订这种房间得多少钱啊。”

方荼趴在大床上:“住一天赚一天。可惜没有酒店早餐了。”也不是没有,只是酒店的自助餐厅不开放了,只给按人头发外带。方荼入住时已经问前台看过今早剩的样本:纸袋里边是一盒果汁、一个马芬、一条齁甜的能量棒,还有一个小小的无精打采的苹果或橙子,很难说能给人多少食欲。

周星原安慰他:“出去吃就是了。我们今晚吃什么?开过来的路上我看过地图,有家口碑很好的的越南粉店。”

方荼的兴致来了:“好啊。我们买了去瀑布边吃吧。”他念头一转,“你刚才居然是在看餐厅?我以为你看手机是在学习呢。”

自己在方荼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哥哥,我已经放暑假了,没在学习是正常的。”而且他在方荼身边,也不需要靠学习去转移注意力缓解相思病。

方荼在华人家长群里泡久了,“暑假不该埋头苦学,弯道超车?世界还等着你去拯救呢少年。”

周星原哭笑不得。“方荼你正常一点!我都二十三了,不会老想着拯救世界了,我也是要过生活的。”他有点臊。以前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哥哥是怎么忍他的啊。

但方荼从来都觉得他的理想是自己此生不及的浪漫主义。“不拯救世界吗?是家庭生活耽误你了?”他坐起来,正色道:“说真的,你在家还看书看电影,做有用的事。陪我出来玩这一趟,我总觉得蛮耽误你时间的。对不起啊宝宝。”自从因为疫情周星原在家上网课,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许多;上课期间还好,五月中放了暑假后周星原天天都陪着他,陪得方荼舒畅过头,都生出心虚来了。

周星原无奈地往他身边一躺,牵住他的手拉过来亲一亲。“你才是最重要的事。别再觉得和你在一起是浪费时间了,我没什么了不起的,不是你要我陪,是我需要你。”

对周星原而言,正如方荼带他去暗夜保护区看星星的那一夜他说过的:从他童年开始接触科幻小说起,就知道自己是宇宙间一个很渺小的个体。他很难撼动世界。世界上如果没有周星原,也会有别人成名成家、发展科技、推动文明进步。

但唯有世界上他最爱、也最需要被爱的方荼,需要的是周星原这个人,不可替代。爱好他的爱人,比他一生可能做出任何成就都更伟大。他们是彼此的观察者,在彼此的眼光中塌缩出一份确实的幸福;渺小的人,因为能爱另一个人,才在世间有了独一无二的意义。

没关系,他有一生时间来让方荼慢慢了解。这一生之后,当他们真的长眠地下,还有紫藤和铃兰在风中拂动,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