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 一切都会好
——如果你有钱,还可以更好。
经纪人听到老板又要造假、老板娘还举双手赞成,脑袋顶上一排问号。Aiko想问问天问问地,问问为什么老板这么敢为什么老板娘也陪他疯,问问自己究竟不小心拜错了哪一门的神摊上这种还没红就开始积极造假的主。
周星原做通自己的思想工作都不用一秒:“没事的Aiko,你不用宣扬我在绘画上做过什么,我的title会始终是摄影师。如果将来客户想求证,我为方荼背书。反正他在家里画,谁也不能说我没有参与。”
问题不是别人质疑他怎么办,是如果有人质疑你啊?Aiko怀疑周星原是被方荼下了什么蛊:“周星原?你的原则呢?”
对待某个人某些事周星原没有原则可言,如果方荼想要,他就此改一个名也不是问题。
Oscar发来开门密码,订下各方轮流上门的时间。方荼设好导航,趁天黑前领着周星原去了伯乐客户新的大宅。
“麦小姐说,他们本来打算未来长期去美国南方、气候好的地方养老,但是现在那边的疫情……宁古塔suburb的人口密度还行。”医疗条件也可以,毕竟在加拿大是东岸最大的城市了。
“我以前以为,有钱的人会有更高级的养老公寓,统一监护、像townhouse那样管理的街区。”周星原见过的养老公寓,也就是Jonathan他们过去的那个:背靠大医院,可以订各种护理服务。
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花钱去被统一“管理”。方荼见过本地的老人,九十大几了,脖子上挂着医疗紧急呼叫的按钮,依旧独居在和已逝配偶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不依赖子女周末的探望,不雇请帮佣,无论买菜做饭,连上房修屋顶、清水槽都自己来。如果没有密集的医疗需求、还能生活自理,谁不想在自己的家里颐养天年。
“有你设想的那种养老社区。加拿大我不清楚,美国南部那些度假胜地是有。”方荼目视前方,安然开着车。“但我觉得蛮无聊的。”
“无聊”二字一出,周星原脑海中马上就有了画面:省心省力复制粘贴的样板房,美国心理惊悚片的一种布景。
“有钱大可以在家请各种服务。阿易当初为什么念护理?上门护士的薪水可相当高。像Muskoka那种好莱坞明星度假的地方,因为远,持牌护士一小时三四百刀的都有。”当然,在这儿多年寒窗把资格考出来也不容易;而且也只有一部分人会进入服务私人的业务领域,此时大部分的医护人员都冒着生命危险在一线工作。他们家离Sunnybrook医院很近,临街的邻居们都在前院沿着路边插放感谢医疗工作者的牌子。有些窗户上贴着孩子画的鼓励的画,彩虹图案下,蜡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切都会好。
一切都会好;如果你有钱,还可以更好。马自达驶进两侧绿篱高耸的车道,一栋八千尺的大房子展露在他们的视野中。
“周星原。”方荼突然说,“我……”
周星原看他。“怎么了?”
“说不上来。”方荼挠头,咬着唇,眼神不爽。“啊我懂了。”
“嗯?”
“周星原,我觉得我做那些规整的精致的东西做够了。”方荼这几年下来,做的项目愈发润物细无声:不管是售前的staging还是买后的装潢,追求的就是一个让客户舒服又不知其所以然。但没有谁天生志愿就是做服务,尤其方荼本人实际还是那样一副个性。很难说他私下里的嚣张和攻击性是不是因为多年从事服务业、应酬逢迎才压抑出来的。
“你想换风格?”
“不是。我只是想有点突破。”方荼停好车,熄火。“但不是这一次,这次还是得好好做。以后吧,看有没有机会。”他清楚自己哪怕遇到指定粗犷风格的甲方,要做的也是精心设计出来的“粗犷”。
八千余尺生活空间,地上每层三千来尺,地下室两千多。业主年纪大了,门口要把无障碍坡道做起来预备着,室内的电梯也得安排。这方面的品牌型号和相关服务方荼都不算了解,有功课得做。洗碗机要装两个,这是常规需求,都不需要交代的了:从一台机器里拿出来用,用完的餐具直接放进另一台机器里。就当下的情势,他最好还要在侧门玄关做一个消杀区域,供往来的服务人员使用。如果将来疫情的警报解除,就作为客用洗手间继续使用;养狗的话,宠物也可以在那里做出入的清洁。
周星原看多了豪宅,早就不新鲜了。他的关注点是,“方荼,你想在哪里挂画?”
“不急,再说。”装饰品,当然是硬装都规划好之后,补位的。哪怕真是什么名家真迹,在方荼这也是“房子里找个合适地方去挂”,而不是装修为装饰让道。
他楼上楼下走了一圈,比屏幕上看的照片还强些。房子的建筑面积一大,就有中心部位采光的问题,通常经由天窗和高玻璃墙来解决,这房子倒是都有;但方荼想在这个基础上,玩点不一样的。
他又去室外看了看。太阳已经开始低落,气温不似下午那么燥热。主人目前正在湖边小屋避暑,如果他要搞大工程,那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八月中,大五学生周星原网课开学了。他第一时间主动去找了曾在课程中交流过、肯定过他主动性的教授,申请对方担任自己毕业作品的导师。相对于部分同学还在比较如何选一个好说话的导师、等待导师对论文主题的意见,周星原的想法已经在暑假里有了雏形。
他有一个筹备中的摄影展,不出意外下月开幕;摄影中汇集了他这些年在世界各地对人与建筑的观察,还有他在项目中的一些社调笔记和手稿(周星原认为学生笔记并无价值,但方荼坚持要拿出来);他的论文则是对此的文本补充,待展览收到社会评论后,他还可以引入论文里作为互文。
这题目太大,而周星原的见识有限。他也许很难在这个年纪做出多深刻的内容,但胜在年轻的热忱与诚意。
“方荼,我打算申T大的研究生。”他是深思熟虑确定了,才跟方荼说的。
“啊?”方荼以为在周星原决定要回宁古塔发展之后,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学建筑总要读研,宁古塔乃至加拿大最知名的建筑系就在T大。“不然呢?我以为你早就决定了。”
“我之前考虑过去R大。”R大的建筑更偏向工程类,和周星原大三去欧洲交换的E院类似。尽管名声不显,但在业内的认可度不低。周星原起初对R大的考虑也和当初申请去E院交换相似:在偏向人文的Y大建筑系里,他不想放弃自己在理工方向的能力优势。
但看着方荼工作、听他分享奇思妙想的这段日子里,周星原意识到自己狭隘了。决定人能达到的高度的,从来不是没有短板,而是长板能有多长。方荼的短板太多了。他不会用软件,不懂术语、专名,甚至连有些材料的英文名字一长他都记不住;全靠手机拍照、描述要求,要那个不要这个的简单指令,也能让专业人士为他所用。他只凭空间想象力和对色彩对质感的直觉,指挥那些科班出身的设计师,和几十年经验的老工匠切磋。那些有工程经验和技术的人是“手”,方荼才是“脑”。方荼的事业历程清清楚楚地给他展示了,何谓人生是旷野;不管道路如何铺设,方荼想去什么地方,只拔腿就走直线前进,无谓趟水穿山。
周星原既定的发展方向是做一个有技术能力、具工程思维的人文学者,本质该是做学问,而不是做工程。如果他的初心是做工程,一开始就不会被Y大吸引。认识到这一点,他便不再犹豫。
方荼哪里知道读书人的那些思路。“哦。T大肯定更好吧,他们能给你奖学金吗?不是,咱们家不缺钱,我的意思是,如果能要就要点。”
周星原笑着抱他,“嗯!我问问他们。”他并不介意方荼是否了解理解他的志愿与追求如何发生成长的每一个细节,那些不需为人道;他只听到哥哥对他一定能录上T大的自信自豪。
不一定非要参与什么足以登上国际舞台、专业论坛去分享的项目,跟在方荼身边他也能学到新东西。
“这个声音是什么?昨天来也有。”周星原抬头看天花板。“漏水?”
方荼也抬头,和他看向同一个位置。他们并不知道墙里的管道是如何铺设,如果漏水又是从哪里漏、会流到哪里被发现、要拆开多少墙才能清除问题。方荼打开手机电筒,仔细地照过去;又上下楼在相应的位置察看。周星原和黎燊像两条尾巴跟着他,后头还缀着个博悦派来给他打下手的设计师。
一众人把有响动的墙看过去。设计师说:“不像是漏水。如果水管漏水,只会越漏越快,一天足够把灰板泡透了。Lucas?”他征询地看方荼。
方荼赞同,“对。小黎,去把空调关掉。”
小黎得令,眼明腿快地就找到控制板去把制冷和送风都停了。
几十秒后,冷气工作的声音停了,墙里的滴水声也停了。方荼云淡风轻地定论:“不是漏水。是通风管振动的声音。”他看向旁边的设计师,“记下来,回头让你们的暖通来处理一下。”对方明悟地点头。
“哇,师父你好厉害啊。”小黎就知道跟着方荼总能学到东西!“但这个声音是怎么来的?为什么管道会振动?这个问题好修吗?”
方荼和周星原对视一眼。隔着口罩,不动声色地接收了爱人目光中绵绵送来的欣赏和崇拜,才端着架子给徒弟讲暖通铺设时可能产生的问题与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