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三卷·归航

3-50 安慰剂

——又大又可爱

进入秋季,流感混合冠状病毒张牙舞爪,夏天曾走出户外的宁古塔人又戴好口罩、窝回了室内。方荼在网上看到,本地有看照片相当健壮的资深马拉松跑者都阳到一度进了ICU,实例总是比新闻上每天更新的数字吓人。

“好了方荼,不要自己吓自己。”周星原小时候,周行就告诉他,像他们这样常有小病小痛的人不容易被大病击倒。远在波士顿的周行十月间阳过,据说只不到两天就退了热,次周一就回到实验室了。所以他从来都对自己久经考验的免疫系统很有信心,也以此来安抚方荼。

周星原整理好了申请资料,投送到T大。Y大也有教授联系过他,愿意为他保留一个自己的研究生名额,他深表感激。有趣的是居然还有本科同学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写推荐信!他只能理解作方荼和Aiko的营销做得到位过头,连身边人看他都带上了无谓的滤镜。周星原比同届大一岁、又早早步入婚姻,他的思维和行为方式因此比一些同龄人成熟。在校不党不争,资源在校外靠自己的渠道和能力得到,假日也尽量回家、少参与同学娱乐向的社交,这样保持距离下来,反而他的口碑人缘却是好的。

这一次,方荼的生日蛋糕是周星原自己烤的,他照网上流行的方子做了一个奶油草莓山。因为是三十岁,山顶上他给插了三根细细的蜡烛。方荼大乐:“敬香上供!”反季节草莓不好吃的话也不说了,喜滋滋地把好大一座山都吃个干净。

“奔四了啊。”靠钱来作增高鞋垫的“中年男人”摸摸肚皮。

这一年的冬季,是名副其实的猫冬了。

各个机构开始发放自测盒后,一度引起了哄抢。方荼开车出去,余光瞥到商圈停车场里有人群大排长龙。“周星原,你看那边在干嘛?”

周星原看了眼,人流望不到头,估摸着是往沃尔玛排队的。沃尔玛为了引流,这周末免费发放自测盒,每人次限领一盒。看起来,全市赋闲在家的老头老太太都出动了;这人多得,队在户外沿着商场外墙远远排到了停车场的另一端,而且完全无法保持社交距离,挤挤泱泱。“他们这么挤,不怕传染吗?要是阳了,能自行确诊又有什么用?”

嗨,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免费领的东西一出,用不用得上都会有很多人去排的,毕竟人的本质是凑热闹。更多跟风者根本不会考虑性价比和亏损的几率。

家长群里看到教育局也给恢复线下课程的中小学生发自测盒带回家,并附通知需要再领;这东西本就是政府买单的。方荼微信上加的人多,朋友圈里有些人从各种渠道攒了囤货,天天打卡晒一道杠。“浪费医疗资源。”他像周星原一样摇头。

十二月中,政府宣布可以开始接种疫苗。先提供给老人孕妇等高风险人群,还有医护等一线工作者,和原住民。

及至放开给普通大众预约,方荼第一时间就上网去给周星原订上了辉瑞。周星原问他怎么不自己先打,方荼说要观察完小白鼠的反应再决定。

周星原看他就是怕打针。

接种疫苗起初靠抢、网站上放出预约时段就秒空;随着供需压力缓解,大部分的人都打过第一针后,反成了政府和医院、药房天天吆喝、吸引劝导尚未接种的人来。尤其每至下午三四点,已开封的成批疫苗如若打不完,就要失效浪费。方荼看着推特上时时被推送到最顶端的新的转发消息:“今天北约克总医院打第一针给Canadian Tire的购物卡,但是Sunnybrook给露露柠檬。哪个合算?露露柠檬有什么东西好买的吗?”

周星原跟这个无厘头的人在一起,时常都哭笑不得。“方荼,重点不是赠品,是你想打辉瑞还是莫德纳好吗?”

已有超过85%的人接种了疫苗,还未打过的人的第一针变得愈加珍贵。方荼自矜身价,在那儿一天天精挑细选、挨个接种点比对赠品。赠品一天比一天丰富,这事就像抄底,你也不知道哪天是底。直到周星原看不下去了,亲自检索一番,拿着电脑过来给他看:“方荼,你要不要去动物园打?当天免费入园,还送小动物贴纸。”

一个灰蒙蒙的雪天,方荼和周星原打着伞来了宁古塔动物园。天寒地冻时节,加之平时不菲的门票,打疫苗免费入园才激来了一波有限的游客。

“能不能先进去玩。”方荼入园后看到右手边第一个区域就是接种点,队伍已经排上了,还有刚进园的人跑着从他们身后超过,去加入延长队尾。

“来都来了。”周星原说着方荼的语言,牵着手臂把他往那边扯,“乖,打完针我们去坐小火车。”

方荼被他带着走,心想这家伙真能拿捏我啊……“我还要咖啡。”

“咖啡,马芬,甜甜圈,都买。还给你买一个毛茸茸小白熊,好不好?带回去跟煤球作伴。”双胞胎白熊宝宝是宁古塔动物园的明星动物之一。

方荼并不是喜欢吃儿童餐,也并不是喜欢儿童玩具。如果别人这样跟他说话,怕是要挨揍;但他就是无法抵御被周星原哄。

终于挨了针,得到了长颈鹿和熊猫贴纸、一个集章卡(如果第二针还来动物园就可以得到第二个印章),工作人员还笑着问他们要不要别的物料,是油管网红博主联名的儿童牙膏牙刷套组。“要,不要白不要。”方荼拿过来,顺手塞进周星原背上的双肩书包。

Timmy在动物园进门的左手边,发车的站台就在咖啡店后头。周星原扫了进站过道外的二维码,这东西在中国早就普及了,在加拿大还是因为疫情才渐渐开始使用。他在网站买了两人坐车的一日通票。检票口的女孩看方荼衣服外贴着动物贴纸,扫完了周星原出示的二维码,问他们要不要盖章。

“什么章?”他们问。

女孩给他们看自己桌上成组的木头印章。红色印台上蘸一下,手背上就多了一只指甲盖大的小小鹦鹉。“可以选你自己喜欢的动物。”本来是只给孩子盖的,但今天来乘车的人少,不排队。她由着方荼慢慢挑选,跳过他们先去给别人检票了。

“方荼,选不出来就每种盖一个吧。”

方荼难以置信这种贪心发言是周星原说的。“你去跟人说,我害羞。”

“害羞”被他这样嚣张地说出来形容自己,违和得可爱。周星原忍着笑去找工作人员:“麻烦你给我爱人每种盖一个。”

于是方荼手背上印满了红色线条的大小动物,捧着热咖啡坐上绕园的电瓶小火车。车上不能饮食,只能暖手。

雪天的动物园人很少,很安静。动物也安静。部分区域的动物在冬天转移到室内保育,能露天活动的动物也不活跃。小火车迎风冒雪,他们去动物园最深处看白熊和企鹅。宁古塔太冷,企鹅住在有暖气的场馆里。

“好可爱啊。”方荼看着水里的白熊惊叹,声音捂在围巾里。“怎么能这么大又这么可爱。”

周星原默默地想,你也是。

出国留学以来,周星原顶多冬天在户外流点鼻涕,几乎没生过病。他幼年体弱,习惯了照顾自己,所以自律自觉,一察觉到免疫力降低、有感冒先兆了就喝水休息调整状态。此外,方荼雨雪天必定接送、督促着健身锻炼、换季时带去何医生那里打流感疫苗、季节更替给他添衣。后来周星原自己开车了,也学着放一套备用衣服在车里,湿了就换,把自己照顾得周到。

连流感都没得过、近十年没发过烧的周星原,接种第二针后倒下了,在床上躺了整整六天。

才打过第一针不久的方荼语调沉痛,但面无丝毫动容之色:“我都叠好几天衣服了,垃圾也都是我倒的。”院子里啃食月季的日本甲虫可以让小黎来捉,卫生可以喊保洁来做。但家里有阳着的病人,也不好让外人天天来。家务却是天天都有新的。周星原发了烧,时常在出汗换衣服;他下床去洗澡的时候,方荼还得抓紧给他换床单枕套。

难得他们聊天,是轮到周星原闭目微笑:“嗯。哥哥辛苦了。”他嗓子哑了,发声都难受。

方荼拍拍他的脸,“所以你快点好起来,听见没?行了别说话了。”

周星原躺在那里,迷蒙地听见方荼在外面收拾家务的响动,有种难言的温馨。自从高中时他们同居的头两年之后,久违了啊,这种感觉。

他再醒来时,家里很安静。方荼大概是出去了,不在家。病中的周星原第一次觉得小平房空空荡荡。他在寂静中想,自己离家上学的时候,方荼每天就是这样独处吗?难怪嫌床太大。他有点渴,床头的保温杯里方荼插了吸管给他喝,但此时没见着,大概是拿出去洗了。意识到自己的目光在找吸管,周星原想,我真是被方荼惯坏了。

车声近了,车库的卷帘门升起,又降下。他听见方荼进来了。

“醒了?”方荼走近卧室门口,边走边脱掉外套,掏出什么后抛到沙发背上。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的是一包糖。“我问了人,老徐说他阳的时候,吃咸柠檬糖嗓子会舒服点。”

周星原床头有个线编的小筐,里头已经有念慈菴枇杷膏、龙角散、黄色和黑色的荷氏薄荷糖,还有本地品牌纸袋装的草药润喉糖。方荼像出门打猎归来的猫咪,把各种战利品一股脑儿堆到自己的人类面前。他手里印着黄色大柠檬的深蓝色包装也加入了安慰剂大军,周星原向他伸出手。

“你要什么?”方荼把自己的手给他。

要你。周星原示意他在床边坐下,自己靠过去偎着他。方荼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换家居服,只是扯了外出的长裤。他腿上的肌肤滑而且凉。闻着他的气味,贴着他挨着自己的身体,就感到充实的安心。

“小可怜。”方荼摩他还是发热的脸,把略长了的汗湿的鬓发抹向后面,扭过脸从床头找棉纱手帕给他擦。“等好了给你补过生日。”

方荼的手大而且暖。周星原闭着眼想,这一次把几年没生的病都生完了。

等某天周星原早晨醒来,感到一种久违的神清气爽,和饥饿感。“方荼?”

方荼从厨房跑过来。“你醒了?看下手机,T大的offer来了。恭喜哦。”

“谢谢你,哥哥。”

方荼好笑地摸一把他的顶发:“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给你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