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三卷·归航

3-51 毕业

——当坏人的快乐

Aiko在城里也阳了,据说病到一度下床都困难,爬半小时去洗手间。周星原担心地问她今后要不要找个室友彼此照应,方荼唱反调说算了吧,除了男女朋友,还是轻易不要与人合租。

听说方荼打完第二针只两天就退烧,Aiko在群里愤愤不平:【祸害遗千年。】

周星原原本做好了也照顾他一星期的准备,未料得方荼这么快就恢复了活蹦乱跳。方荼啃一口他准备的梨,突然滋滋有声地嘬一口汁水,眼睛都瞪大了:“好甜!这个梨水好多!”

他把梨送到周星原嘴边:“你尝一口。”

周星原站起来走开,“不,我不要和你分梨。”

方荼好笑:“你怎么这么迷信啊?”

周星原也好笑:“你说我迷信?”

读四年制的关思墨也是今年毕业,美院的毕业展同时在线上和线下举办。他们挤在沙发上一起看了线上的展,关思墨画的是一组朴素的风景,不论题材和画风都跟他的同学们格格不入。

周星原琢磨着跟方荼说:“关思墨好像很回避画人物。”作为以人像为主要题材的摄影师,在他看来关思墨的画里从来没有人,太稀奇了。毕竟曾经在国内打过美术基础的,哪个没画过石膏脑袋、人像速写?据关思墨说,他小时候就不乐意画速写,硬是止步在大卫像。

方荼倒是很理解。“你不是说他社恐?怕人很正常。”可能也不是怕,只是不那么喜欢,下意识就略过了。方荼知道,正如自己的潜意识深处也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不会主动去碰触的东西;是哪怕能停了药,和新的家人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余生也始终存在那里的阴影。但没有关系;他的心里现在很宽阔,八千尺的房子里锁上废弃的八尺小房间,又有什么关系。

周星原截屏发给小画家,以示自己确实看了;并祝贺他毕业。

【学长,你也是今年毕业吧?要读研吗?】

【已经定了,就在T大。你呢?】

【你会回来吗!我们专业倒是不用读研,但是找工作也好难啊˃̣̣̥᷄⌓˂̣̣̥᷅】

一码归一码,哪怕间接知道关思墨即将毕业但工作还没着落,房东也铁石心肠,反正租金是他父母在出。

“关思墨,虽然最近一年城里的平均租金下来了,但是过去三年我也没怎么给你涨,是不是?”

关思墨唯唯诺诺。

“你先慢慢找工作,找到了以后我就近换一个房子给你住。上学这几年没少添置东西吧?给你换个大点的,租金不变,怎么样?”

“谢谢方荼哥哥!”关思墨又惊又喜,方荼哥哥还是对他这么好。

周星原在方荼旁边听着笑。地铁出去一站地、租金能差一两百,怎么关思墨听到换地段,一点都不敏感的?

疫情前方荼吃的那张闯红灯罚单,后来不了了之。从来有太多人拿到罚单后申请上庭申辩,因为这事好处多多:庭上认罪可以减免罚金,如果要求口译员,因为人手不足还可拉长排期,甚至上庭时才要求口译员的话便只能休庭重新再安排。超过十个月的罚单就会自动撤销,逃过一劫。

疫情一来,积压的开庭申请因为无法开庭而大赦天下。但很快,随着线上会议的发展,网络开庭的效率太高,也不再有口译员不够用的情况。方荼去年秋天超速被拍,几十块罚金也申请了上庭,居然踩着时效收到了开庭通知。周星原说:“花钱买教训。”

花的可不止是钱啊,方荼咬牙切齿。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为什么线上开庭要跟周星原的线上毕业典礼赶在一天、一个时段?“宝宝,你知道这次绝对绝对不是我不想来,我会飞快认罪交罚金然后跑过来看你毕业。”

周星原忍俊不禁,“这次你肯定能记住不要再违反交规了。”

投机分子想的却是,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违反交规决不能再被拍到了。

一人一台电脑,方荼在卧室床上,周星原去了地下室,连投影。

网络开庭在过去这一年间已经发展成熟。方荼填进开庭通知上写的Zoom房间号,等了几分钟,进去是一个便装的年轻女士接待他。在摄像头前确认了证件,确认了违章事实和他的认罪意愿。方荼最后挣扎:“我能否申请一名翻译。”

“你讲什么语言,中文普通话是吗?稍等。”对方切出去。一分钟后回来,房间里多了第三个画面,是个眼镜马尾的中年华人女性。看起来是在家工作,电脑前的书桌在画面两侧堆着生活用品。

口译员问他:“你好,方荼?”

“对。”

“你申请翻译服务是吗?我会作你的翻译。”

“是的,谢谢你。”

口译员确认后,法庭的助理说:“方先生,我现在安排你进入法庭。你需要排队等待,等待期间请保持安静。如果你认罪,罚金会降低,直接用原来的罚单号支付即可,庭审结束后你不会回到我这里来。还有别的问题吗?”

“有,”方荼赶紧说,“整个流程大概需要多久?”还来得及让他去参加周星原的毕业典礼吗。

“十五分钟到半个小时,也许更久,取决于你之前的人庭审是否顺利,我们无法承诺时间。”

这也没办法。“好的,谢谢。我没有其他问题了。”

这一次没有任何等待时间,方荼被直接跳转送进了一个大房间。屏幕上十好几个小块,第一行的头两格是黑人女法官和她的……书记员?名字前面挂着红色静音符号的方荼,饶有兴致地一格格看过去。他一向就是爱好观察揣摩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正在接受庭审流程的是一个巴西大哥,犯的事是闯红灯。他没有要翻译,正在用口音浓重的英语按要求认罪。排着队的有中年白男,坐在车里满脸烦躁;学生样的黑人小伙;面无表情、方荼看来有两分眼熟的华人大姐;手机对着下巴、角度清奇、看名字疑似客家人的一对老夫妻,不知他们俩谁是当事人;还有和他一样路人脸的华人男子,时不时就离开画外,倒也没人约束。

等待上庭的顺序不是画面上的顺序,一个当事人走完认罪流程,又有新的当事人排进来。大部分人的罚单都是闯红灯或者超速,法官念一遍事发时间地点,问是否确认事实,是否认罪——只要说了“Yes”,不论口吻多么凶恶或不情愿,都是“鉴于你认罪态度良好”,一套流程把三百多的罚金折到两百多。方荼坐在那里想:他超速的罚单是七十一刀,顶多也就折到四十刀。为了三十刀的小钱居然要错过周星原的毕业典礼!早知道当初直接爽快交钱算了,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这法院在世嘉堡,来上庭的一半都是华人脸。流水的当事人,铁打的口译员,送走一个就给下一个翻译,难怪刚才方荼要求翻译,马上就能给他找来。

送走了一个个闯红灯,方荼都看困了。终于来了个不一样的,华人大姐是骑自行车乱穿马路,罚金原价只比方荼多个二十块。法官依照流程宣布给她减免后,她抢着问:“我是单身母亲,我有五个孩子,没有工作,生活困难。可否再给我减免一些?”

方荼灵光一现,终于认出来这是谁!他迅速拿起旁边的文件板夹和前晚跟周星原玩你画我猜的记号笔,奋笔疾书。

正在讨论减免的法官和书记员、等待庭审的其他人都被某一个静音格子吸引了注意。方荼举起凑近摄像头的纸上,大字写着:【SHE IS LYING!!!】(她在说谎!!!)

整个屏幕上,所有人都精神起来了,连客家夫妻的下巴都变成了正脸;果然八卦的心不分族裔。方荼的静音标志转绿,他当即大喊:“这个女人弃养孩子,我可以作证!”

他说的英文,口译员无事可做,惊讶沉默吃瓜。在场的一个华人显然没跟上,没吃明白瓜,又没法求翻译,眼巴巴地看着屏幕。

方荼拿到了发声权,就片刻不停开始输出:“这位罗小姐英文名叫做Amy,我认得她。她有五个孩子,她生孩子只是为了领福利金,享受社会对单身母亲的优待,并没有尽照顾他们的责任。我曾经在food bank遇到她的大儿子——他叫Lucas,当时十三岁,带着五岁的妹妹去领食物、奶粉和婴儿用品,他的另一个妹妹在家里照顾不满一岁的婴儿,家里没有任何大人。孩子们的童年一直靠food bank支撑、社工帮助。我的丈夫是food bank的义工,他的同事都可以证明这些孩子的情况。而他们的母亲罗小姐靠儿童福利金生活,不仅不工作、不照顾孩子,还靠多子女单身母亲的身份多年来在网络上沽名钓誉——”

他语速极快,但Amy显然都听懂了。她的面容逐渐扭曲,终于用中文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们这些死同性恋!”

“作为同性恋我不生孩子不弃养孩子,比你高贵。”方荼用中文回应完她,切回英文对法官义正辞严投诉道:“她还在法庭上歧视辱骂性少数群体。”

方荼神清气爽,几乎是飞着跃下了地下室的楼梯。

穿着学校文化衫的周星原惊喜回头:“方荼快来,合影了。”同学们一起截屏,也算一种纪念。“你这么开心?怎么了?”

“赶上你毕业典礼的合影,当然开心。”方荼笑容满面:刚才的事就不用给老好人周星原知道了。周星原的字典里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而方荼这里只有“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还是当坏人舒服啊,他几乎理解了正义使者Aiko;今天的罚单真是自己今年花过最爽的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