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 愧与恨
——捡狗容易弃养难
周星原上了这么多年学,终于在本科毕业时晚节不保。他眯了眯眼:“方荼,我好像近视了。”
他这样漂亮的眼睛,难道要戴上眼镜?方荼脑海中飞掠过若干戴眼镜而模糊的面目,如临大敌。“是不是要戴什么……OK镜?”
周星原高中时倒是有同学戴过。但他已经二十好几,不知道还有没有花这份钱的价值。“先去眼科查一下吧。”
说到眼科,两个人都想到同一个方向。方荼没什么好遮掩的,“我给你约?”
他这样坦荡,反而是周星原小人之心了。“不用,我自己去找Corvin吧。”
周星原被带进小黑屋检查。等待时间,方荼在过道里转悠,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出了医疗大楼。同一个街角,另一栋楼里就是Vincent的诊所。他踩出去的脚又收回,缩进身后的大堂;只怕好巧不巧,万一看见久违的人端着咖啡纸杯从对面玻璃转门里走出来。也许他们会隔着一片花坛、两条车道看见对方,感叹七年岁月在彼此脸上留下的痕迹。也许Vincent会看见他无名指的婚戒,抬起那双半垂的眼,淡淡问一句:“你结婚了?原来你也是会结婚的。”——只不是跟我罢了。
没必要,并不是每个故人都要重逢。尤其当他确实问心有愧,又无力弥补。就让每个人各自去延续各自的人生吧。
方荼的手机响了。“方荼,Corvin说我最好配个眼镜,不然近视会加深。你来帮我选一下镜框?”
“来了!”方荼精神了,转身回去。毕竟不是哪个年轻人都愿意进入婚姻,只能说他的运气比Vincent好罢了。
周星原坐在遍布灯光的明亮柜台前,扭头望他。“方荼?这个合适吗。”
方荼这一刻就像个花痴,他怎么会以为戴眼镜毁容?好看的人不论穿戴什么,只会有不同类型的好看啊!
周星原看懂了他的眼神,忍住自己在外的两分羞赧,好笑地问:“这一副好看是吗?那就不浪费时间试别的了。”
“试!买!”拥有增高鞋垫储备的中年男人阔气挥手,“全都要!”
哪有人在眼镜店包圆的?Corvin在检查室门口捂住脸,不想面对同事的眼神。
戴上眼镜的周星原,获得了昏君前所未有的盛宠。周星原算是开了眼:以为哥哥很爱他,原来爱上还有更爱,能随着他的外型起伏。疫情以来他们拿电动理发器彼此理发,手艺只能理出两个半斤八两的圆寸;现在周星原得考虑要不要去店里花钱理发了。
五月末,周星原短暂地飞去波士顿看了一趟周行。不论妈妈想不想见他,几年不见了,他总该去看她一眼。早前他打算去年春天完成波马的目标,顺便去探望周行;但疫情之下全延期了。
方荼作为住家家长,一个成年人却监守自盗掰弯了人家上高中的独生儿子,想起来略有微妙的歉意:“我就不去了,帮我包两千块红包吧。”随着通勤的人群回到城市,公寓市场回暖,经纪们总有得忙碌,方荼也总有借口不挪窝。
周星原并没劝他同去。这一回他不打算停留游玩,只看看周行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帮忙处理的、上次病过后是否有什么后遗症,没事的话很快就回来。因为他拿到了某大事务所在宁古塔办公室的实习,想要尽快入职;一旦开始工作,将来的假期就不那么自由了。比起和方荼去露营度假,方荼认为还是探亲更加优先,毕竟他们俩现在共处的时间实在足够多了。
都说个子小的人不显老。周行四十来岁,即便再不显老,眼周和颈部也有了纹路。但和儿子分道扬镳、又能全身心投入科研后,如今的她得偿所愿、心境平和,眉心的纵纹不再加深了。做自己喜欢的事,工作使她长葆青春。
夏天正热,她身上穿着周星原前几年买的衣服,难得说了一句:“这件很好穿,谢谢你。”
周星原也客客气气:“还有什么需要买的,我去买。”他补充道,“我放暑假有时间,免得生活琐事耽误你的工作。”
周行近于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那倒是没有了。”
周星原从书包里掏出两个东西:“方荼给你买了一个保温杯。还有他包了个红包说孝敬你,我就不带过来了,待会把你的账号信息给我。”
“好。”周行也不跟他客气废话。“你现在有收入了?我看到你年初上了一个什么报道。”
周星原意外,“是,我经纪人找人做的,有些地方夸张了。你还看那些东西吗?”
“同事给我看的。她见过你,在洗衣房看到杂志了,就拍回来给我看。”周行拆开保温杯的纸盒,拧开盖子把里面叠成卷的说明书倒出来,杯子装进双肩书包,无用的包装就地进垃圾桶。“你们俩现在过得还好?”
“我们很好。妈妈,谢谢你。”谢谢你生我养我,积极让我去看世界,倾尽所有带我出国;以及当初留我在加拿大。周行为他做过的,多一分或少一分,周星原或许都不会拥有方荼了。
周星原回来宁古塔后,决定汇六万美元给周行,是他这些年的收入。今年春拍之后,近几个月他身价大涨。
六万的数字是还她当初留给自己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她攒下的收入以及这些年的利息,周星原并不认为未成年时的自己为二人家庭做了那么大比例的贡献。何况现如今他挣钱比她容易,波士顿的物价也不低,尤其住房成本。
因为数额不小,他须取得配偶同意。但方荼听到后却认为不妥,“不好吧,听起来就像宣布恩断义绝。你可以再添点……”
“她不会那么想的。”周星原看他,“钱只是钱而已。”
方荼也看着他。眼神犹疑,胸口微微起伏,转身就走。
周星原追上去。“方荼?”
这是方荼买咖啡的本地超市的外头,他们刚下车还没进去。路口的行人灯亮了,方荼回头看了周星原一眼,周星原就没道理地跟上前牵住他手。随他走过街,离身后的超市越来越远。
路口的南侧是suburb的一块峡谷,方荼从路边的步道入口走下坡。他们走进森森的绿荫遮蔽,拐下了遛狗的人踩出来的小径岔路。前后都无人,方荼才松开手,返身搂住他,把脸埋在他肩上。
“周星原,你一天都没有恨过我吗?给我说实话。”
周星原几乎脱口而出,为什么要恨你?但他不是方荼,他的嘴比脑子慢。
方荼好心提醒他:“你也给我包了饺子。”
触发方荼抑郁的那件事,就是同他分手。周星原没想到,自己还需要用漫长时间去安抚治愈他亲爱的始作俑者。“我给你包饺子这件事,对你来说是负面的信号吗?”
“你知道,我,你知道——”方荼一贯伶牙俐齿,但说到这件事,这样久了,居然还是难以组织起恰当的语言。周星原的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传达给他持久恒温的爱与支持。“周星原,你知道我的本意不是伤害你,抛弃你更是我无法容忍的事。我很尊敬你母亲,唯一的不满就是我认为她不够爱你。但是我曾经像她一样抛下你——”
方荼没说下去,他在忍住眼里的湿意。
周星原紧紧抱他。这些他都知道,他也不想分手这件事过了五年竟还刺在方荼心中。“没事了哥哥,没事了。那不是多大的事,你只是太爱我了才会自责。真的没关系,别想了。你要补偿我吗?那跟我结婚好不好?”
方荼没有抬头,他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难看。
他们不是第一次谈起那次分手,但方荼是第一次终于能说起饺子的事。“当时我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电,就在家里待了两天,把那些饺子都吃掉了。”太神经质了,现在想起来都难以理解。所以他才无法启齿,复合后也从没提过。
周星原惊讶。两天吃两百个饺子对青壮年男性、曾经健康时的方荼来说不是什么夸张的量。但彼时的方荼大病初愈,连长途驾驶都做不到,“你就是吃饺子把胃吃坏的吗?”
“不是吧。”
周星原深呼吸。他这一生,恐怕就是来爱方荼的,要爱到无可救药莫能奈何。怎么会有人像方荼这样狠心分手,结果伤己至深啊。这位老板连伤敌八百自损一万的亏本生意他都做,没有老板娘看着,他可怎么办。
他矮身搂住方荼的腿,猛地把他扛抱起来。
方荼被他吓了一跳,他们的互不举高高友好协议何在?“周星原!你发什么疯?放我下去!”他们这样重心太高,他不敢大力挣扎,怕失衡摔倒了把这倒霉孩子压坏。
周星原抱着他往林子深处走,作势恐吓:“方荼,你居然想跟我分手,导致我现在心理扭曲了。我必须找个绳把你捆了,锁在家里。回去我就让小黎女朋友帮我买二十根链子,给你拴起来——啊!你干嘛!”
方荼终于找到了不至于摔倒的解法,伸长手臂从背后咯吱周星原的腰侧。但要论身体的敏感,他怎么比得上方荼?周星原终于把人放下来,趁他还未站稳就推到旁边的枫树上亲吻,边报复性地上下其手。方荼不甘示弱,直接沿着他的后腰往下伸,吓得周星原几乎跳起来!立马投降。
他们在超市买了虾和鱿鱼圈泡菜沙拉,超市自制的双倍巧克力蛋糕,现磨低因榛果咖啡。
随着疫情的逐渐平稳,尤其是人们心态的老道,在小商户的哀鸿遍野中,挺过来的电影院健身房又营业了。但电影院的排片比过去少了许多,以往还有上午的场次,如今到周末中午还是铁栅门示人。而健身房则恨不得一周七天24小时开门迎客,把失去的时间都补回来。
方荼吃完四分之一块蛋糕就管住嘴,把余下的盖回去。周星原看得都不落忍:“方荼,蛋糕放太久也不好,你分三天吃吧。”
方荼眼睛一亮。周星原亲手揭开盖子给他再切了一片,余下三分之二。“吃完晚上我们去公园走走,好吗?你看我跑就行了。”
“我也可以跑。”方荼叹气。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你三十岁、喜欢吃甜,但有一个二十四岁身材精炼极其自律的配偶……别人他不知道,但方荼的攀比之心是不会允许他坐视不练的。
夜晚的公园,除了夜跑者,还有遛狗的人。
跟着周星原的配速,他日常的E跑以方荼的体能跟下来完全没问题。只是暗自称奇:这些跑者像是内置了什么钟表,像机器一样匀速……对,像节拍器。是大脑进化出了新的模块,还是肌肉记忆就这么神奇?
从家沿着街道往南,跑到公园西南角的大门。先跑下一道爽快的长下坡,在遛狗区域外的山脚左转向北。跑到公园北端,周星原在一个饮水点停下来,他们喝了水。隔着树丛密布的高耸山坡,仰望坡顶,夜空下就是他们家的后院。
周星原从他的跑步腰带里摸出一个羊皮纸包。方荼看着他剥出一粒小小的黄冰糖,喂到自己嘴边。“运动辛苦了。回去吧。”
方荼含着那一点甜,除了笑,也实在说不出什么。
是夜躺在床上,方荼突然对身后搂着他的人说:“周星原。去买链子把我拴起来吧。”
周星原沉默片刻。“不用了,我就是你的链子。”他用力抱紧他。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事物束缚他了。方荼应该是明亮、跳脱、自由的。
——【小剧场】——
问:关于Dr.Chu,请问您有什么感想呢?
方:我运气比他好,跨越代沟向年下求婚成功了。
周:我运气比他好,和方荼成功结婚了。
问:关于方荼和他弟弟结婚这件事,请问您有什么感想呢。
Chu:早就知道自己得不到,长痛不如短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