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3 告别与再见
——让市场的,就归市场吧
随着中国对疫情封锁的开放,解禁时刻大量人流涌出国门。深夜的机场,等待值机的人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沉默地排作蛇形的长队。他们中有在家憋久了想出去旅游的人,有终得以返乡的西人,还有数目可观的,持外国永居身份或长期签证、一度慕于祖国繁荣发展而回流的华人。
宁古塔的华人商圈,从疫情初期的门可罗雀,突然就炙手可热更胜从前:周星原想去逛商圈中的连锁书店,却居然找不到停车位。方荼观察之下,发现书店门口尽是餐馆、超市、洗浴城和夹娃娃店那头停不下了被挤过来的车。他们转了转,找不到车位,只得走了;这还不是周末,是从此以后的每一天。
起初还能解释作居家生活之后的报复性消费,但后来实实在在,都是越洋带来的金钱。在老移民为通胀日渐拮据窘迫时,新移民来到了住房平尺价远低于北上广深的天堂之国。
这一波新移民的汹涌冲击,将还未降温的加拿大房市空前推高。暴涨之下,2022年春,加拿大央行宣布加息抑制通胀。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连续多次雷厉风行的加息动作使以往多低于固定利率的浮动利率大幅增高,使用浮动利率的贷款者措不及防。
方荼到店里来吃饭。难得地在饭点,珍姐从后厨出来见他。“小方啊。”七旬老人脸上有无奈的疲惫。“我想把房子卖掉了。”
许多人的房贷办在汇丰银行。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些人出国时就用的汇丰的账户,便于跨国携带资产;有些人是英文不佳,需要汇丰的中文服务;更多人则是因为在汇丰密麻小字的严格要求之下,可以给出低于市场的优惠利率。但当基础利率波动、其他大行通知客户协商更新月供时,汇丰不会给予任何转圜的余地,直接就会收取他们要求的新数额。
珍姐房子的月供几乎翻倍。哪怕豪哥霞姐两口子都在工作,但让他们多拿钱贴补大家庭,霞姐也不情愿:这房还有小叔阿易的一半。阿易现在无业在家,眼看着将来如果不成器,父母百年之后,他或许就是哥嫂的负担。霞姐自己还有亲儿子要养呢!
豪哥在双亲和妻儿之间不声不响,肚子里也明白,这房当初说买来给儿子们结婚,不如说买给父母自己养老。房价上涨时让他们掏些家用,他们也没有意见;但如今房价要崩,贷款却陡升。既然如此,还不如趁市值尚未跌破购入价,卖了分钱、各寻出路。父母要是愿意带着养着已成年的小儿子、多贴补小儿子,那将来就让小儿子养老罢了。
珍姐的家务事,方荼无从得知细节,第一时间只是惊讶:“这是你唯一的自住房,怎么能卖?现在也不是卖房的时候啊。”
“以前一辈子买不起也是租房,”珍姐摇着头。“银行的钱付不出来啦。”月供在涨,店里的成本随着物价通胀在涨,但收入却在跌;为了缩减支出,他们今春已经辞掉了心姐,现在换作阿易站在柜台后面,磕磕碰碰地接单收银。
方荼还是觉得很难接受。“珍姐,你需要多少钱周转?我借你,不用利息,以后宽裕了慢慢还。”
珍姐的积蓄只够再维持眼下的开支三个月,三个月后如果住房没有卖掉,就只能关掉她的店。珍姐在餐饮业打了半辈子工,年过半百才有了现在的小炒店。开一个自己的店当自己的老板,做自己喜欢的菜和客人分享、让熟客朋友吃得开心就是她一生的梦想。她怎么舍得就这样放弃?“不用啦,小方。你说加息要加到什么时候啊?新闻都说还要至少一年。算啦。”
周星原下班回来,在地铁站搭上方荼的红车。
“周星原,”他一上车,方荼就说,“珍姐要卖房。”
“什么?卖……那个房?”
“嗯。”方荼看他扣上了安全带,打灯看镜,驶出去。“加息加到他们负担不了了。现在这个形势,媒体都说年底之前就会有第一批人断供,豪哥霞姐也不愿意往里面填钱。房价已经开始掉了。”如果说三月的第一次加息只是开始冷却的信号,到七月成交价已经全面下跌。而且这还不是头,政府铁了心要把通胀压下去。
周星原只在那个房子住了几个月,但他也知道,那是方荼自己买下的第一个房,对方荼有特殊的意义。否则那之后方荼买过多少投资房,有哪一次是连人家家具和轿车都包圆、还年年探看前业主乃至参加葬礼的?
“我刚听她说的时候,蛮难接受的,差点就说出你卖给我吧。”方荼自嘲地笑笑。“但是——”但是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不用再保留一个“家庭”的标本,去汲取缥缈的幸福了。“Staging我打算把Bestey原来的旧家具摆回去,跟房子一起卖了。”如果Bestey和Jonathan自己都能对物质存在放手,方荼又为什么要执着呢?到了告别的时候;让市场的,就归市场吧。
他在停牌前扭过脸,给爱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爱你。”
周星原虽然不完全理解,但他马上看着方荼的眼睛说:“我也爱你。”
方荼站在路边抽烟。陈哥靠不靠谱啊,说今天出发晚了,要迟到二十分钟。方荼是知道他们这些搬家公司的,说是二十分钟,那就是四十分钟。
趁今天不热,方荼锁好车,往小区里溜达而去。等将来珍姐也搬走,他就实在没有什么私人的理由再来这一带了。他和徐安之、周星原上过的高中,周星原吃了两个月的包子店(还没倒闭),他去剪过草的人家,他给周星原买第一双二手冰鞋的人家……走着走着,方荼突然看见一户的车道上停着的CR-V,嘿!巧了,车牌尾号668,正是同居之前他送瘸了的周星原去上学、在停车场攀谈后拉他进家长群的那位老哥。方荼想起来还是一乐。
他走着走着,走到一片开阔地。这些suburb街区规划都很典型:一片民宅,中心环绕着公园绿地和学校。几个含着小学的街区,拥着一个中学。方荼此时走到的就是离他母校高中最近的一个小学。
秋季学期刚开学,赶上小学的上午课间,校舍外都是小孩在活动。方荼的烟已经掐了,正在找地方丢烟头。这真的是最后一根了,他刚才偶然在车里翻到才吸的,最后一个烟头必须好好丢。他看到锁在树下的大垃圾桶,捏着烟头走过去。
一个梳着凌乱的单边麻花辫、很瘦的女孩,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独自站在垃圾桶旁边。
“喂,小孩。”方荼把烟头弹进垃圾桶。“这里不是学校的范围,这里是公园。你得回去。”他抬起下巴示意她,“那边,那排树后面才是学校。”
女孩冷漠而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方荼自讨没趣,耸了耸肩。但他走了两步还是回头:“喂。有人欺负你就找老师,该哭就哭该闹就闹,别犟。犟是自己吃亏。啊?走了。”
他走到行道树下,猛地回头,果然抓到那个女孩在偷偷看他。女孩面色一僵,方荼冲她做了个鬼脸,走了。
他也没想到还会再见那女孩第二次。
珍姐的房有人第二次约看,这通常就是郑重考虑的信号了。为了给珍姐争取个好价钱,这房子他都没交给小黎他们,自己亲力亲为。正好这天有空(周星原上班同时还上学之后,方荼突然变得过于有空)他就开车过去,想亲自接待潜在买家,当面聊聊。也得承认,他还是希望能把个关,给房子寻一个愿意爱惜的新主人。
送周星原到地铁站,方荼悠悠地逆着往城里通勤的车流,向suburb开去。时间还早,他开着车,以二十公里的时速在小区里慢慢逛。又经过那个小学,像有感应般,他只是往那边看了一眼,就看到那个女孩。
还是蓬乱起毛的麻花辫子,女孩细瘦的腰上盘着一根竹节跳绳。旁边的大个子男生像是在威胁她,她解绳作鞭,在俩人之间的草地上猛地一抽。那劲道,隔得老远,方荼仿佛都能看见溅起的草屑。
不错嘛小姑娘。但下一秒,方荼的脸色变了。他赶紧靠边停车,甩上门就穿越草地跑过去。
课间监督的老师已经被其他学生叫来了。那个男生喊:“我受伤了!Andrea打我!是她先动手的!”
“是你先挑衅她!”方荼大步跑过去。
赶来的女老师挡在气势汹汹的方荼和学生们之间。“站住!你是谁?”
“我是偶然路过的人。我看到了是那个男生先挑衅女生,Andrea只是在自卫。”
女老师义正辞严:“先生,不论你是谁,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否则我要报警了。你是个陌生人,我的学生们会害怕你。”
方荼没办法,只能抽出一张自己的名片,硬塞给女老师:“请你交给Andrea。”他越过她的肩冲她身后喊:“喂!416-xxx-xxxx!需要的时候打给我。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