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5 出发
——有饭吃,有人爱
疫情以来,往返中国的航班大减,票价飙升。又因为俄乌战争,从上一个春天开始,自宁古塔起飞的航线不再能飞越北极及俄罗斯领空,只能绕路转机。战争伊始,马友友曾经独自到俄罗斯驻美使馆门口演奏,反对战争;此举令周星原心向往之,也在学校参与了为乌克兰筹款募捐的义演。
航线这一改,就轻易回不来。从西四区到东八区,怎么都近不了。“老头死一回的成本真高啊。”方国幸的死不花方荼的钱,是围观成本高。机场停车也堪称昂贵,方荼叫了小黎来开车送他们俩去。
出发前一天,方荼看着周星原收拾行李。两个人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都分门别类,齐齐整整。箱子还是大三那年为了欧洲蜜月,在Costco买的;方荼带过去,把周星原高中时候的旧箱子带回来。现在他们家又只有一个托运箱了。前年方荼在网上看了什么行李箱种花的置景,把家里的旧箱子都折腾得那叫一个脏。周星原尝试了一番清洁,最后无奈捐给了旧货店。
“你确定不用带羽绒服。”
这话问得方荼拿不准了。他以前听颜晶在本地上大学的同学说过,东北同学以为自己耐寒,结果遭遇南方没暖气的湿冷,冻得大一的冬天就退学回去复读了。周星原算半个北方人,至于方荼,在宁古塔的暖气里生活了二十年,恐怕也被捂酥了骨头。
方荼看来看去,指挥周星原拿宁古塔通常穿不上、他图好看买的羊绒衫:“羊绒衫配风衣应该够了。大不了贴暖贴,我们是去看热闹的,不能穿得太落魄。”全球的加鹅都被华人穿光了,方家什么大牌子没见过,颜晶结婚时一双便鞋都四千块。既然带了配偶,方荼当然要潇潇洒洒地去方家走秀:他和周星原穿情侣装的视觉效果,回头率百分之三百。
周星原听他说“落魄”就笑了,不用等指示,自动去熨搭配的西裤。
“周星原,我有点紧张。”方荼往后一倒,摊在床上。
“嗯?怎么说。”周星原把裤子挂起来,插上挂熨机的电。“需要我跟你待一会儿吗?”意思是两个人偎在一起,什么也不做。
方荼笑了,“不用。我可能就是……离那个世界太久太远了。前几天还在想,不知道能带你去哪里玩。我小时候去过的地方也不多,不知道有多少还在。可能现在也不会觉得有意思了。他们说我们从国外回中国都像乡下人进城,各种先进的服务都不会用。”
周星原觉得坦然露怯的方荼也很可爱。“有我跟你一样。”
方荼在床上翻了个身。“之前他们把我从族谱除名了,后来老头又说如果我生孩子就给我写回去。我觉得吧,法律也不是根据族谱来的。好歹我也在户口本上有一页,老头的金山银山,怎么着得给我分点钱吧。我连他有多少都不知道,也没法贪心。”他眼珠转动,“既然大姐也没孩子,我是不是该分跟她一样多?”
“这叫不贪心?”周星原担心起来,方荼完全没参与过方家的产业,又远在万里之外,恐怕财产早叫其他人转移完了。“我想他们不会认为你和你大姐一样……”
“嗐呀,开玩笑的啦。”方荼嘻嘻哈哈,“我缺那点钱?我大哥大姐才缺钱,让他们抢破头去吧,我回去看的就是这个热闹啊!”
周星原会意,也笑笑。是啊,方荼的资产固然无法与方家相比,但自他独立以来,已许多年不曾手头紧张。自己挣钱自己花、尤其给周星原花的时候,方荼阔绰又快乐。守着金山银山的方家姐弟虽然物质上从不匮乏,但样样都在父亲的眼皮底下、未必享受过方荼这样的一掷千金。“你有你的底气了。”即便不继承遗产,方荼也已经生活得很好。
方荼认真地说:“周星原,我觉得有钱很重要。放下身外物的境界,大部分世俗人都很难达到;但是到这几年,我才开始感觉自己摆脱了对贫穷的恐惧,不再那么急于去赚钱了。哪怕房市现在彻底崩溃,我知道我还能在哪里、再挣回来。有钱——是一种心态变化。”
其实他已经可以退休了。但方荼依然在工作,赚钱像一个爱好,依然能给他单纯的快乐。这种心态的转变是潜移默化,在数年的漫长过程悄然发生:在足以遮风避雨的屋檐下有一个“家”,相信自己有饭吃、有人爱,不再风雨飘零,不会担惊受怕。
他向周星原伸出手,等他的爱人走过来,一同倒在床上。“我要再给你买个几百万保险。”虽然多少钱也不可能和周星原的存在相比。“你最好不要给我理赔的机会。”身穿柔软家居服的方荼像周星原平时那样,手脚并用地缠上对方。
周星原低笑一声,突然拉着床头边缘一借力,带着考拉般挂在他身上的方荼仰卧起坐继而一鼓作气站起来。
“周星原!”方荼暴锤他后背。第二次了,这是以为他不会计较吗!他可是很记仇的!
周星原扛着挨的拳头,硬是托着方荼的臀腿不让他下去。书桌太矮,盥洗台太小,他抱着方荼走到厨房,才把他放在岛台上。卧室里的灯光泛出来,从木地板蔓延流淌,幽幽地映亮半边脸。也没人讨论岛台到底能不能坐了,方荼捧着爱人的脸俯吻。
“今天可以吗?”
“不要。出远门之前做爱不吉利。”
周星原只得忍笑,“好。”哪来的说法,方荼什么时候践行过啊?他的迷信究竟有多少是他自己编的?
小黎来接他们。打开后备箱盖,方荼把行李箱提进去。周星原拎着个保温箱从家里出来:“小黎哥,我们家冰箱里还剩了一些鸡蛋和菜,麻烦你们吃掉了,不好意思。”
“不麻烦!诶,谢谢。”看到方荼上了副驾,周星原去后排。小黎赶紧说:“师父,也去后面坐吧?”
方荼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有什么必要。”
为了对自己的礼貌,让人家情侣主动拆开坐,小黎怪不好意思的。何况他给师父师娘开车不是应该的吗?
“我们还没一起坐过这么久的飞机。”周星原说。
“岂止……”哪怕周星原自己从宁古塔飞欧洲、跨越大西洋也就十个小时,从欧洲或美洲去亚洲才叫久。他们这一趟经由L.A.去桃园转机,已经是最快的航线之一了。可惜周星原拿的还是中国身份,不然他们可以在台北玩几天。
登机前,方荼一直在看手机,登机的通道都是周星原牵着他走。找到位置坐下,周星原放好了随身行李,把他的安全带从侧边够出来扣好。“准备起飞了。要看什么待会儿用WiFi再看。”
方荼把飞行模式点开。“看热闹啊。”他从腰后把毯子抽出来,撕开包装袋。
他之前以为,老头一倒就是方佳怡和方润鸿两个抢公章,不料眼下却是前姐夫吴斌把着公司,跟方太太两个对峙。方家姐弟也太菜了吧!
连周星原听了都意外。“他们四十几岁的人了……”
方荼摇头,“吴斌拿了遗嘱出来,老头留了很多东西给他。公司里也不少他搞进去的人。奇了怪了,为什么?照他们那么想要传宗接代延误香火的观念,一个女婿到底哪里好?不能吴斌才是他的真爱吧?”老头这人方荼还不知道他?他一生里只有钱和权欲,哪有什么“爱”。
周星原对这位前姐夫吴斌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和方佳怡离婚时的桃色传言。但后来颜晶说,她夫妻估摸着公爹和姐夫之间是有些别的什么勾当,值得用这种理由去遮掩。至于婆婆和大姐知道多少,颜晶就不清楚了;她只有子宫在方家中心,人一贯在方家边缘。
“如果吴斌有合法的遗嘱,是不是方家的公司以后就归他了?”周星原对这种家族企业不太了解。
前富二代方荼,托着面颊对他漾起一个耀眼的笑,就像魔术师展示奇迹的时刻。“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方家是做什么的?——不是我不说,是你没问哦。”
方家经营的业务,是一种在中国只允许央企垄断经销的东西。但凡走私收缴上来的货品,都需要有合适的中间商去倒一手合法供给央企。
哪怕周星原不是没见识的在校学生,也对这门无本万利的生意目瞪口呆。毕竟在他的认识里,还没有接触过这种灰色地带。“简单讲,海警收缴上来的拿去拍卖,其他买方嘛都是陪跑的,一定会给当地地头蛇。然后方家就按央企的收购价转手给他们,赚的这个差价。”作为东南沿海的大姓,在方家势力所覆盖的海岸线,他们背靠政府,不需库房不需见到货品、只需要把账做平,就像坐在印钞机上、利润滚滚而来。
说白了,方家公司靠的不是公章,不是任何一个人,靠的是这个家族在当地的影响力和政府关系——盘根错节,方太太的家族也在其中。
方荼说:“以前是方国幸牵头、县城下面那些伯公叔公协力。只要方家人认方润鸿或者方佳怡,这门生意吴斌是不可能抢走的,能抢下来一块就不错了。”
“如果他们认你……”岂不是方荼竟也可能一争。
方荼咧开嘴笑了。“没听懂吗?方佳怡和方润鸿为了争做这个地缚灵,已经加拿大身份都不要了。我像是爱做这个吉祥物的样子吗?除了钱一无所有。”而且说句实话,来钱的方式就是打点关系,称不上“事业”,作为“工作”也很没意思。
飞机上没有《探险活宝》,方荼打开了《飞天小女警》。他披上毯子,努努嘴示意周星原,周星原就会意帮他把肩上的毯子边塞好,顺便附赠一个吻。
“花花真可爱。”方荼嘟囔着,就睡过去了。
周星原早就习惯了飞行。他伸手关了旁边的屏幕,调整了自己这边的阅读灯,翻过一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