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8 人如草芥

周星原暗暗观察屋里的这些人。方荼微微倾身向他耳语：“认不到没事，我也都不认得。”

周星原因此憋着笑。

虽然方国幸不在场，毕竟没法去ICU开会是吧，但他的近亲大都在这里，周星原能拼凑出那个山一般的土皇帝的样子。方荼说过方家人都是高个。方润鸿的身量夸张，方佳怡也是南方女性罕见的大个子，只是或许出于女性对身材的追求，她保持着一个相对瘦的身材。瘦而并不苗条，她的骨架宽，和方润鸿同样是大骨架、大五官，太瘦的面相有几分凶意。这种凶相在方润鸿脸上被脂肪冲淡了。相较之下，方荼身材匀称健美，面孔算得上端正中有精致，可以想见方荼的母亲该是个美人。连他们负心薄幸的父亲也曾与她有过几年甜蜜。

方荼和他们彼此皮笑肉不笑地打过招呼。颜晶大概是怕别人给周星原摆脸，紧紧地牵着他们，带着一个个长辈们见过去，认人、叫人。周星原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庞大的亲戚关系，脑海里的小本本画着家庭树，飞散出去的叉越分越多。

“那是芬芬，是小俊姑姑家的二女儿。她老公在海关，有两个儿子现在都在英国。”看着大门口又进来的人，颜晶小声给他们介绍。

方荼皱眉：“小俊姑姑又是谁家的？”

周星原抢答：“是二伯公前妻生的女儿。”

颜晶转过去，嘉许地看了他一眼。方荼在旁腹诽，啊操，周星原要不要学得这么认真这么快啊，这些路人认来干嘛，动物世界给猴子族群编家谱吗。

殊不知，周星原想的和他差不多，只不是猴子，而是狼群。年老的Alpha头狼倒下了，方家群狼无首，急需推举出一位年富力强、实力服众、愿意带领他们抚育后代的新头狼。

堂屋挨挨挤挤塞满了椅子，长辈们坐在上首。今天的主角、方国幸的子女们坐在末位的灯挂椅上，大姐方佳怡和吴斌在对面，这边方荼和周星原坐在大嫂颜晶的下首。其他亲戚都在后排落座围观。上首的圈椅空着一张，方太太没来，据说是病倒了，但方荼说她只是怄气而已。

在小叔公的主持下，这回他们听得清楚明白：今天的会是讨论方国幸搞出的那些孩子的抚养权，公司的事根据各家的贡献之后再议。吴斌交出的档案里，方国幸还育有两个男孩，目前在香港。大的已经上了小学，小的刚上幼稚园。“佳怡，润鸿，你们两家各领一个弟弟回去，有没有意见？”小叔公眼神给到方荼，方荼摆手示意他没意见。

方佳怡抢先说：“我们要大的。说起来这么多年都是吴斌在养，大的给你们也养不熟了。”

方荼暗自骂道，分猪肉呢，还挑大小块。

方润鸿看颜晶。颜晶说：“大姐，都是我们自己亲生的弟弟，哪个都是一样疼的。图图当初我也带过，用心带没什么养不熟的。”

周星原心中附和。他到方荼家的时候都十五岁半了，哪有什么养不熟，他还不是被方荼养得死心塌地。

“那就这样。这边是养在外面的女孩子，你们看看，都表个态。”小叔公把一个文件夹递给方润鸿。显然他们会前都私下通气看过，颜晶直接传进方荼手里。

那一沓的厚度，周星原瞧着都心惊。他对方荼的一些看法和情绪有了更深的共鸣：这简直是种人如草芥。

方荼拿着那本资料，却没有翻动，他只读了第一页，那是一张香港的出生证明，附带孩子的照片。

“吴斌。”他突然抬起头直视对面，“你说你这几年都在替爸爸养弟妹。这些孩子生活得怎么样，你去看过他们吗？”

吴斌是个年近五十的普通男人，谢顶谢得厉害，眼中透着油光。他打着哈哈：“哪里都顾得过来。爸爸最宝贝的两个小儿子，我每个月替他去香港看一次，请了四个菲佣……”

下一秒毫无征兆地，方荼骤然暴起两步跨到对面，一拳把吴斌连人带椅子打倒！

一时间堂屋内乱作一团，坐在吴斌后排的人吓得惊起逃窜，这一侧的男人们扑上去要把方荼拉开。尖叫声中，周星原下意识挡住了后面伸向方荼的手，方荼已经把吴斌从椅子上扯下来拖在石板地上，揪着仅有的头发把他的后脑往地上摔，一拳一拳都往脸上掼。

方佳怡在旁边尖叫：“方润图！你干什么！”

十二岁的方润图无法反抗，三十二岁的方荼要全部讨回来。他的膝盖死死压住吴斌胸口，疯魔般扯着他殴打，稀疏的头发都被扯脱了一把。“吴斌！她们不是牛羊牲口！她们是人！把我妹妹还给我！把秦方好的抚养权给我！”

见势不妙，周星原赶紧抱住方荼把他拖开，不然人要给他打死了。身边有人大喊“报警”“快送医院”，嘈杂中方润鸿挡在他们外侧，在茶几围就的简陋角落里周星原把方荼颤抖的脸和手都摁在自己怀中。“没事的哥哥，没事了。”

小叔公低吼着指挥着一屋子的人“都出去，都出去”，“够了，闭嘴”，“谁都不要乱说”。

吴斌被人抬出去了。周星原还跪在地上，搂着方荼，身边只剩下颜晶；方润鸿跟着小叔公出去处理吴斌了。周星原忧心：“姐姐，他们报警怎么办？”方荼会被拘留吗？他还是外籍身份……

颜晶摇摇头。“没事的，打就打了，方家搞得定。”她反而担忧地看着方荼，“图图没事吧？有没有受伤？”像个自家孩子打了人、却只问他手痛不痛的溺爱家长。

方荼才从周星原怀里翻出来，一脸平静：“没事，演的。”还把手背伸到爱人面前，让周星原给他吹吹。“有湿巾没有，给我擦手。吴斌头也太油了吧，他不脱发谁脱发？”

看他不像有事，周星原和颜晶都哭笑不得。

“姐，我跟周星原说两句话。”

颜晶站起身，“你们去隔壁厢房吧，我出去看看。”她绕开横倒的椅子，从狼藉的堂屋中走出去。隔着一个中庭、方家人都堵在外面，有人在大声说话，还有在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的。

“宝宝，对不起。”方荼的心情还是沉重。哪怕是借题发挥，也有几分真意：他实在没想到Andrea是他的亲妹妹。也许是，也许不是，也许只是吴斌鼓励诱导方国幸播种行为的一环。但因为她是个女孩，就这样被……草草安排，连“方”姓都没有得到。他看到过她的跳绳手柄上粗粗地写着“A.C.”，“C”是Chun，粤语拼音里的“秦”，想来是她母亲的姓氏；从这名字看来，她母亲或者同方荼的母亲一样，还有过做方国幸外室的美梦。而孩子到了吴斌这皮条客手中，也许很小的年纪就被塞进寄养家庭，说不定还是轻车熟路地，用的方荼当初那家服务不怎么样的留学中介，才会在同一个学区里被他遇到。

周星原只关心：“你还好吗？”

“我没事。”方荼舒展了一下身体，面色沉肃。“这件事我得告诉你。第一页那个女孩，秦方好，我见过……她有一个酒窝，眼睛很黑很大，一看照片就能认出来。她现在就在宁古塔，英文名叫Andrea。已经快九岁了。”

周星原明白了。“你想带她回家？”

“对不起。”方荼看着他的眼睛，再次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送她回来给姐姐。不论我怎么样，周星原，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周星原没有马上回答。他想的时候，方荼的心直往下掉。终于出乎方荼的意料，周星原的回答不是是或否：“我们去见见她，问问她自己的想法，好吗？”

得了他的话，方荼才真正松弛下来，任由自己扑挂在他身上。“周星原，我刚才都不敢往后面翻。就算我能带走一个，不可能养每一个。不认识的人也就罢了。我怕我看到她们会心软。”

周星原抱着他，“我知道。”

方荼说他见过秦方好，他从哪里能和一个九岁女孩有交集？恐怕也就是字面意义上的“见过”罢了。即便如此，他也能下意识地喊出“我妹妹”。

就像颜晶说的那样，方家搞得定。儿子打了前女婿，还是因为对方把弟弟妹妹藏在外面、养得不好，这合情合理嘛，多处骨折和重度脑震荡算什么大事。又逗留一天聊了聊准遗产的分配，方荼就带着周星原飞走了。

方家姐弟都选择留在本地接手家族企业，方荼不沾任何公司的事，一分股权都不要。温哥华的房子因此终究是归了他。“回头让我的地产律师去办。”

他一个人，无根无基独自在外二十年，这趟主动认走了一个孩子，又给受吴斌胁迫的方家人小出了一口气。长辈们协调商议之后，公中从温哥华的钱庄划了一笔款子给他，名义上是给女孩的抚养费，实则是给他的补偿和封口。穿鞋的怕光脚的，他们也怕他这样蛮狠冲动不顾体面，真在当地闹出什么丑闻来。毕竟是连男人都敢公然带进门的人，姑婆姨婆们心有余悸地说：方润图是脸都不要的噢。

至于方国幸的葬礼，两周前飞越太平洋千里迢迢特来奔丧的方荼振振有词：“活人比死人重要，我要去接我妹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