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9 秦方好

这一趟奔丧，先是带了周星原度了蜜月，又敛了一笔财。毕竟方荼叛出家门的时候也没指望过方家再给他什么钱，多一块都是白捡的，何况数百万刀。至于金山银山别人怎么分，他也不那么关心；反正方荼很满意，自称知足常乐。

周星原笑他，“谁拿了大几百万刀还不乐？”光温哥华那栋海景房，就已经超过他们的小目标了。即便现在投资市场回报率不够理想，但本金够大，方荼只要把房子一卖，躺平年入几十万刀立马就实现。何况还有其他资产。“回程你要去温哥华看一眼吗？”

“没什么好看的，丑房子。”方荼刻薄道，“跟你从机场过来看到的那些自建房差不多，也就占个位置。整个面海的山坡盖得密密麻麻，以为他们盖九龙城寨呢。”

回程从上海飞L.A.转机，周星原想起关思墨的父母就在L.A.，不知道今年春节他和年驿会在哪里过年。也许今年，他和方荼的家里过年的就是三个人了。

“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养小女孩，我小时候都没跟同龄的小女孩一起玩过。”方荼紧张，“你没见过她，她……”方荼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孤傲，狡黠，眼中有冰，身上有刺。像在地下室的周星原，也像在地下室的他自己。“她未必会喜欢我。”

“我们让她自己选，好吗？”周星原搓搓他的肩臂。“别紧张。至少她现在要有两个哥哥了，不要白不要，是不是？”

秦方好梳麻花辫，但后脑勺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冬天帽子一戴就盖了过去。和很多华人小孩一样，她的衣服总是大一码，挂在身上空荡荡。数学课下课，该换室外鞋去外面活动了。这几天气温回升，外头在化雪，又湿又冷，她不喜欢出去。但没有理由，都得出去；只能拖延着套上雪靴。她去年的雪靴小了，这双是住家里其他大孩子给她的，鞋底里头已经穿塌了，没有弹性，只有脚掌和脚趾形状的凹坑。

这时，教室天花板上挂着的音箱响了：“三年级的Andrea，来一下办公室，有人找。”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同学纷纷看她。从来没人来找Andrea，连有一回她忘记带便当包，办公室秘书打电话到她家里，都没有人来送饭。后来还是秘书和体育老师分了面包和瓶装水给她。

秦方好得以脱掉那双不舒服的雪靴，穿回室内鞋。走到办公室门外，两个男人在对着门的沙发一坐一立。站着的那个眼生，坐着的那个她见过。腰间挂着小包、总是笑嘻嘻的，还冲她做过鬼脸，给过她电话，跟她说随时可以打给他。

“喂，小孩。我知道你名字了，你叫秦方好。”方荼亮出文件夹给她看那张出生证明原件。果然，女孩早熟的脸上现出惊疑和戒备。方荼把文件撤回去，起身弯腰伸出右手，跟她握了握。“我叫方荼，跟你一个方。你知道方国幸吗？”

秦方好摇了摇头。

方荼轻轻出了口气，不知道也好。“方国幸是我爸，他前几天死了。他有很多儿女，你也是其中一个。这事我也是才知道的，没骗你。”

秦方好乌黑的眼睛瞪得很圆。

方荼蹲下来看着她。“总之，我们现在知道了，你是我妹妹，我是你哥，亲生的。你在现在的家里住得开心吗？要不要来我家？我家现在有两个人，我，还有这个小周哥哥。”方荼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哥我还蛮有钱的，来我家要什么都给你买。小周哥哥是Y大毕业的，现在在T大读研，他学习可好了，可以陪你写作业。哦你知道Y大吗？藤校，美国的，很厉害。”

秦方好像用看弱智的眼神看他。她扭头望向周星原，像在问“这人是个傻子吗”，周星原都笑了。“好了方荼，你让人家想想。”他温柔地看着女孩一笑，“我和你哥哥给你带了点东西，拿着吧。课间该活动就出去活动，休息眼睛。你介意我们以后再来看你吗？”

秦方好摇了摇头。

她提着周星原给她的袋子回到已经无人的教室。里面有一瓶长颈鹿牛奶，一个饭盒，装着芒果寿司。一个粉色的儿童电话手表，包装盒上贴着便笺，上边写着电话卡装好了，号码如下。还有两个头绳，是《飞天小女警》里的花花。

她摁亮了手表，屏幕上的背景居然是刚才自称她哥哥的方荼的自拍，看起来笑得很蠢。她看了一遍里面存着的电话号码，把手表关机，放回盒子里。

这个选择权给出去，换来的是石沉大海，日复一日的沉默。周星原下班回来，方荼从车库蠢蠢欲动地跟着他进厨房：“我今天去买年货了，你觉得我们能接她来过年吗？”

周星原把从城里买的糖水和一杯港奶放在厨房岛上。“我特地等到回来当面跟你说这个。她今天中午给我发了短信，我去见过她了。”

方荼惊讶：“为什么？我才是她亲哥，为什么她联系你？？”

周星原好笑地把杨枝甘露给他揭开：“吃吧，垫一垫，我去做饭了。奶茶你先别喝啊，待会喝饱了。”

方荼也不傻。“你们聊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算了我不问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

周星原噗地笑出声。

周星原是请了半天假、提着糖水去接秦方好放学的。九月开学时她的住家家长签了字，授权同意她放学后自己离校返家，这是三年级允许的。

“好好！”周星原站在教室门外面，冲她招招手。

秦方好背着相对她的身高显得太大的书包，最后一个从教室里出来。班级老师扶着教室门送学生出去，看见周星原这个陌生人，低头问她认不认识。

“是我哥哥。”秦方好说。周星原这才第一次听见她说话。

“给你买了杨枝甘露。饿不饿？我每天放学都饿。”

秦方好看着他手里的袋子，喉头显然滚了一下。

“我们去那边吃吧。”周星原指着雪地另一头小小的商圈，那边有个小烘焙店，他看过了。“要不要牵你？”

秦方好摇摇头，一脚踏进雪里，直直就往目的地去。周星原跟在她身边，想起方荼给自己讲过，他觉得妹妹像他们俩的混合体。

一大一小都不说话，雪地里的两排整齐脚印几乎是直线。他们趟出雪地，进入商圈铲过雪的停车场，秦方好原地蹦了两下，抖落腿上脚上的雪。这两下才让她看起来有了点少女的活泼。

进了烘焙店，周星原点了一个港奶打包，给小姑娘要一个白巧克力抹茶蛋糕卷。他猜的就是，秦方好是方家的孩子，吃甜这件事估摸着一脉相承。寄宿家庭里小留学生的生活，周星原也听方荼和徐安之、自己的同学Martin他们说过；秦方好年纪小，受到的拘束只会更多。

“谢谢你。”秦方好小声说。她一口气吃了半个蛋糕卷，不用勺子、端着杨枝甘露的碗直接喝。周星原喝着自己保温杯里的水，等她吃好。

秦方好猛吃了一通，面前碗碟空了大半，打了个饱嗝。这才不好意思地再次开口：“谢谢你，小周哥哥。”

“不客气。”周星原问她，“头发怎么剪了？”发尾还不齐，背后狗啃一样。

“住家的妈妈说长头发太麻烦。剪短方便。”

“也很可爱。”周星原安慰道。“你哥哥也会想看你的新发型的。”

秦方好说：“你们俩是spouses吗。”

“是。我们结婚快六年了。”

“你们会有自己的孩子吗？”女孩看着他的眼睛。

周星原也直视她。“你不就是我们的孩子吗？我们不需要更多孩子了。”

他简略而委婉地给她讲，上个月在大洋彼岸发生的事。一个执着生育的男人搞出了许多孩子，大部分都没正常的家庭；方荼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他从未成年的弟妹里独独挑出了秦方好决定抚养她，还把送他和她来加拿大的人揍进了医院，至今没出来。

秦方好笑起来。“他就是那样……”她从她的视角讲了一遍九月里和方荼的偶遇。“其实我自己能搞定的。但是，当时他突然冲过来，很凶，好像马上要把Jordan打一顿，我们supervisor都被他吓坏了。”

周星原也笑。“他平时不凶的，也不打人，他对家人很好。”

秦方好点点头，清秀的脸垂下去。

“所以呢，现在是遇到什么自己搞不定的事吗？我们能为你做什么？”周星原主动出击，“尽管说，没关系。”

“我不想麻烦你们的。”秦方好从地上提起书包，摸出一张纸展开给他看。那张A4纸上密密麻麻印着图表和极小的字，显然在书包里卷了很久，边角已经磨烂了。“这是我去年CCAT的report。”CCAT是一种普查型测验，对三年级学生来说，是天才班项目的前置海选。

周星原读IB高中的时候，同学里大部分都是天才班考过来的。天才班项目和U高的艺术项目一样，需要通过选拔和面试，但他对于这套系统并不了解。他很快地读着秦方好的成绩单，是他熟悉的一排“98%”和“99%”。

“这是去年初试的report。一月初我通过了面试，但是要监护人同意，教育局才会给我发天才班的offer。”

周星原听懂了。“住家家长不支持你上天才班？”

秦方好点头。和关思墨总是连着点好几下不同，她只点一下。“你能帮我开家长会和签字吗？天才班有校车，住家不会发现的。就算下学期他们发现，我也已经转走了。”

“没问题，交给我。”周星原只有一个疑问，“为什么不找方荼？”

未满九岁的女孩一本正经点评：“你看起来更像大人。”

周星原笑了。

“那作为你认可的家长，我可以邀请你来过年吗？我会去跟你的住家说，你不会麻烦或者得罪任何人。”

秦方好犹豫，但周星原用方荼少见到的执着强势看着她。终究她妥协：“好，谢谢你。”

女孩的眼睛大得很好认，下半张脸和方荼更像些。不愧是小天才，周星原跟她沟通时，仿佛面对一个小号的周行。这不是什么问题，对他来说。看着秦方好，周星原甚至不禁会想：如果他和方荼有孩子，大概也就是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