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本万利》
第三卷·归航

3-68 周小姐!

——方先生。

周星原发邮件给周行,反常地,前一晚睡前发的邮件她居然到次日近中午都没回。今日事今日毕,儿子的邮件和工作邮件一样,周行是一定会在当天有所回复的。周星原左等右等,斟酌过后,午休前还是打去了电话。但电话居然也无人接听。

他没来由地想起波马爆炸案那一天,手都隐约抖起来。下一个电话,他打去给方荼:“哥哥。”

方荼奇怪,周星原很少毫无预兆地给他打电话。“怎么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没事……我没事。我妈妈没回邮件也没接电话。”他甚至语无伦次了,目光也不自觉涣散,心思不知该往哪里落。

但方荼马上理解到周星原在恐慌什么,因为那些时刻他都在他身边:“你是想跟她说你要去跑波马?别急,出不了事,她可能就是今天没功夫看邮件,或者手机忘带了。我刚做完饭,我有空,我来打吧。”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或者该说不凑巧,方荼一打,那边周行就接起来了。“方先生。”

饶是舌灿莲花如方荼,骤然听见岳母清冷矜持的一声“方先生”也要缩起脖子哆嗦一下,心虚耳。虽然他们十年前仅有的面见中,周行以房客的身份就称呼他“方先生”,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好歹是他的长辈了;还是结婚六年都推三阻四不敢去觐见的岳母。

方荼也叫不出“妈”,只好硬着头皮称呼道:“周小姐,你好。”

周行对照旧的称呼没有异见。“我刚才看到周星原的未接来电了。你们有事吗?”

“哦就是,那个,他今年要去跑马拉松,想顺路探望你。你方便吗?他过几天就会提前……”

周行的语速有点慢。“恐怕不方便。我这几天在住院。”

对方有个话头,方荼一下就放松了,抓紧这个话题积极沟通起来:“病了吗?严不严重?那我们去看你。”

周行纹风不动:“没什么好看的,不用,谢谢。”

方荼面对周行总是矮一头,听这话又紧张起来,语速加快:“周小姐!等等。我们去看你,今年我们家添了个孩子,想领去给你看看。”

周行在那头皱起眉来:“什么?你们哪来的孩子,领养还是代孕?”

“说来话长。”方荼心念电转,“先见过再说吧,她和周星原很像,你会喜欢她的。”天呐,方荼由衷地第一万次感谢秦方好的母亲,怎么能给方荼生出这么像周星原的妹妹。

周星原一开门进来,方荼就赶紧汇报了自己刚挂断的电话。周星原点点头洗了手,“先吃饭,慢慢说。”

“你不急吗?”

既然联系上了,母亲安全无虞,周星原还有什么好急的。“你先坐下,喝水。我去拿筷子。”

周行答应回头给周星原回邮件,电话里只简单告诉方荼,她刚动了手术切除乳腺肿瘤;术中局麻转全麻,昏迷了比计划要久。美国不是免费医疗,她博后的保险只覆盖一部分费用;如果不是周星原给的那笔钱,恐怕她也不会相对积极地治疗。

“我居然没给她买过保险,甚至都没督促她去体检。”周星原自责。上次见面时周行说不缺什么,他于是就那样走了,甚至没有去她家里看看。平时二人也极少联络。说是尊重,难道就不是惫懒自私吗?那是他的母亲,他怎么可以?

“我跟她说,我们有了孩子,会带去见她。”

这表述太有歧义了,“你怎么讲的,哪来的孩子?”

“我给你生的啊。不然呢,你还睡过别人?”方荼没有脸皮这种东西,“反正你妈妈听起来还蛮有兴趣的哦。她喜欢小孩吗?”

周星原被钓起来:“她对一般人类可没有兴趣。你到底怎么介绍好好的?”

“全加拿大智商前1%的天才少女啊,逻辑推理、空间想象和语言能力都超过98%到99%的同龄人,今年的中期报告除了艺术以外全A——你妈妈不就爱听这个?”

周星原啼笑皆非,相处久了,他习惯忽略好好的特殊之处。但方荼太懂得周行的痛点了。哪怕周星原设法生一个延续自身基因的孩子,在周行的标准里都未必能像拿全A成绩单的好好这么好;毕竟他后来的那些99%都是刻苦出来的,他不是那些先天的1%。只是风水轮流转,轮到让方荼的妹妹去他家彩衣娱亲了。

周行的病情说不好也好,目前判断是原位癌,是否有淋巴转移还要等至少两周后的全面报告,到时再看情况决定二次手术或直接放疗。

这是特殊情况。也不用等波马了,周五放学方荼带着行李去学校接上秦方好,再到地铁站去接周星原。他们先前跟女孩说了,小周哥哥的妈妈生病了,他们要去波士顿探望;秦方好没理解大人们的心态,上了车还说:“你们带着我会不会很麻烦?我自己在住家过周末也行的。”

方荼开着车,趁还没接到周星原,先给妹妹打预防针:“好好啊,你这一趟是陪我去的,知道吗?哥哥对你好不好?你报恩的时候到了。”

秦方好现在知道方荼就是爱扯,她也没往心里去。

周行对周星原的严苛,实在给方荼的负面印象太深。他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学渣,在周行面前连呼吸都气短;既希望好好能招岳母喜欢,又怕连好好也落不着好,受他连累挨周母冷眼。但再忐忑,他也卖妹求荣,自私把好好扯进来了。

“好好啊,这事是这样……我和周星原结婚以后,还没有见过他妈妈。我怕她不喜欢我,就想拉上你作伴。而且吧你也是周星原新添的家人对不对?去给他妈妈看一眼,应该的。”说是应该,其实心虚得很。

“哦。”秦方好点头,“那你们告诉她了吗?如果她给我红包我收吗?”

方荼冷汗都要下来了,之前带好好去工作室里骗了小黎他们一圈红包,到底给了孩子什么信息输入。“乖乖,只有我们那儿见到小孩子要给红包,周星原他们那里应该是不给的。”

“哦。”秦方好还是一本正经,“我还想她可能只有美元给我,我也没地方花。”

方荼叹了口气:“要是你周阿姨喜欢你,回来哥给你包个大红包,加币。”

秦方好迷惑。为什么哥哥看起来一反常态,这么焦虑又消极?

方荼和周星原,“相配”吗?

恐怕只有方荼周围的每一个人,习惯了周星原影子般守在他身侧,把他们彼此依存视作理所当然。而周星原所在的、来自的那个世界呢?周行的存在感提醒了方荼,在某些维度上他和周星原始终相距甚远。

“太晚了,别喝咖啡。”

“没过脑子。”方荼对空乘改口,“请给我冰茶,谢谢。”

冰茶又有什么区别,咖啡因和糖比咖啡还多。但周星原不再阻止,等方荼把冰茶喝了一半,纸杯放回桌板上。送饮料的餐车推过去了,他确认过道对面的的秦方好一切都好,伸手给妹妹调整了阅读灯的角度,才返身偎近爱人。“哥哥?你在紧张。”

方荼泄气,甚至有几分恼羞成怒。“当然紧张啊。”

“你怕我妈妈么。”

“以前不怕。”他指的是他把周星原拐上床以前。那时候他岂止问心无愧,甚至自觉便宜爹当得比周行这亲妈好多了。几次听到周行斥责或冷落周星原,他都想打电话骂回去:你到底爱不爱他?你不爱我来爱。

但婚姻是另一回事了。无论如何——无论是谁先动了心,对方荼而言,年长却松口的自己才应该负全责。看看他曾经考量过的那些儿媳备选,哪个都不是自己这款式。简而言之,将心比心,单看学历和年龄,哪个母亲能接受自己儿子的对象是他这样的。即便周星原去找周行出柜的时候,周行说了不管已成年儿子的私事;但只要方荼良心尚存,都无法真正理直气壮。

他的懊恼在恋人眼里只有可爱,是太在乎自己而多虑。周星原枕在他肩上,鼻尖抵他的下颌。“想亲亲你。”但公共空间里,多亲昵一秒都不雅。

方荼举起抖开加航丝滑的大红色毯子,落在俩人头上。“像不像露营游戏。”他从鼻梁上取下周星原的银色半框眼镜,叠好放到“帐篷”外的桌板上。

是掩耳盗铃欲盖弥彰,却傻得令人心动。已经二三十岁的两个大男人顶着盖头一样透着朦朦红光的毯子接吻,方荼还捧紧他的脸,心坏地用力往里探寻,迫得周星原奋起反抗。方荼是无法无天的,得寸进尺往衬衫领口探出魔爪;周星原只好赶紧握住他作乱的手,服软认输。

俩人傻笑地扯掉头上的毯子,秦方好拿着周星原的kindle也没在读书,正看着这两个胡闹的大人,眼神写着一言难尽。方荼嬉皮笑脸地冲她摆摆手:“Hello.”

周星原简直没脸回头。还好好好是方荼的亲妹妹,方荼对她没什么心理包袱。不然就以方荼面对周行的怂样,他可怎么面对周星原的妹妹。

周行前一日已出院回家了,他们到波士顿也晚,先进市区、去大学对岸的酒店入住,整顿敛容明天再去探病。这一遭为探访而来周星原才知道,周行去年已经搬过家,现在和一个单身女同事住在同一栋公寓楼,彼此有照应;她身体不适,也是对方提醒催促去检查,才发现问题。周星原被“方荼”浸透了,得知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得给阿姨包个红包”。他自己反应过来,都笑了。

波士顿哪里都好,就是房子普遍老。从仿佛《盗梦空间》的伸缩铁栅门电梯上楼,室内的墙全都是嵌木装饰。进了酒店房间,秦方好跑到窗帘底下,好奇地看那儿庞大的东西:“这是什么啊?”

“空调,一种窗机。”周星原在北美见过不少这种老旧的大型窗机了,老酒店尤甚。他们去冬回了一趟方荼的家乡,体会了侨民们常说的每次回国日新月异、仿佛作了外星来客。中国的基建之新之强,是国外不可比拟的,市中心两年新的酒店房间在北美可不常见。成本物价所限,西人一贯也不那样追求“新”。而波士顿的住房条件,是他们从宁古塔来都觉得太旧太贵的。只住周末两晚,订的已经是中档偏好的套房了,但房间还是小到坐在床边、足尖可抵墙缘。电视像个老式显示器,秦方好调了半天:“只有广告。怎么找不到在哪里搜索?”

“因为不能搜索,这不是YouTube。”方荼给她讲什么是有线电视,一零后女孩说:“Sounds boring.”

前电视儿童失笑,正想倚老卖老说说当代儿童身在福中不知福,却忽然想到,今时不同往日。有了更多网络内容和自媒体之后,现在的电视确实也没有三十年前好看了。

“好好,你先去洗澡,早点睡觉。”周星原从洗手间出来。

秦方好确实也困了,但今晚飞机上的饭她不爱吃,“我有点饿。”

方荼说:“睡着就不饿了。”

周星原瞪眼:“哥哥?”

“睡前吃太饱会长不高。”方荼继续歪理。

周星原无视他,转向妹妹:“好好,你先洗澡。我出去多买点吃的,夜里方荼也会饿的。”

秦方好瞟了她亲哥一眼:“哦。”还是小周哥哥讲道理。

秦方好吃了一大个龙虾三明治,刷完牙已经困到不行,摊开手脚在里间睡着了。方荼去给她盖被子,还听到轻轻的鼾声。他笑了,好像以前的周星原。

有时候方荼会感到,他对妹妹的爱意与日俱增,就在每一个发现她像周星原的时刻。他知道那是种一厢情愿的情感投射,是他妄想他能把周星原从真正的童年慢慢地好好地养大;又仿佛他们真有一个周星原的孩子。

周星原洗完了,从浴室的门露出眼睛:“哥哥,过来。”

“怎么了?找不到拖鞋?”方荼走进去。周星原站在镜前的暖光中,略长了的头发还滴着水,洇进赤身搭在肩上的毛巾里。方荼去拿那条白毛巾,“给你擦擦头发。”

他一举起手,只在胯上系着浴巾的人就搂过来。方荼明知故问:“干嘛?”

你能给我生一个,就再生一个啊。这种话周星原当然说不出口。方荼没脸没皮,他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