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9 小姨

周行之前租的公寓到期后，她就受同事邀请提议、搬进了现今这栋楼。楼里住户中不少留学生，只是像她们这样年纪的已经不多了。周行本就淡于社交，跟年轻人更没有交集，顶多打过照面彼此知道而已。

周星原一行人进了电梯，正好给后边跑进来的邻居扶了下门又腾地方，那对情侣感谢连连。方荼手里抱着花，很惹眼。情侣中的女孩问他：“你们是中国人吗？新搬来的？”

“我们来探望长辈。”

称得上“长辈”的华人邻居不多。女孩看了一眼他们摁的楼层，“你们是找周行吗？这几天都没见到她。”

周星原点头：“是，我妈妈最近不大舒服，我们来探病。”

情侣二人大为惊讶：“我们一直以为她没成家呢！居然有你这么大的儿子。”他们俩看起来和周星原差不多年纪。

五层到了，周星原他们先下去。走出电梯方荼说，“好好怎么叫人？叫阿姨？干妈？”

周星原好笑道：“干妈也太谄媚。”

周行住在走廊尽头的末一间，他们按响门铃，隔着门板很快传来一声“Coming”，紧接着拖鞋底拍打地板的声音，门开了。

“周星原是吧？快进来！”一个烫卷发的圆脸阿姨把他们让进去。“我叫荔琳，是你妈妈的同事，就住在楼下。”

方荼嘴快：“荔琳姐。”卡得周星原一声“阿姨好”叫不出来了。荔琳倒是笑得大方灿烂：“哎！”

周星原从方荼手里拿过花和小纸袋递给她。“谢谢你照顾我妈妈，辛苦了。”

“不辛苦的，别客气！这个给我的啊？”荔琳也不客气推拒，大方接过。“谢谢！你们里面坐。那你们说话，我先下楼了啊？”荔琳冲卧室里打了招呼，出门前又拿纸杯给他们倒了水。周星原多看了一眼方荼手里接过去的纸杯，周行的家里居然有纸杯。

周行不似过往清瘦，病中甚至还丰润了一点。周星原长大之后少见到她这样头发披散的样子。“妈，我和方荼来看你。”

方荼握着秦方好的肩，跟在后面探头进了窄小的卧室门。“周小姐。这是我们的妹妹秦方好。好好？”

女孩还背着她的双肩书包，双手攥着背带，在第一次来到的陌生人家里有点紧张。“……小姨。”

果然周行对秦方好的兴趣比对方荼大多了，看见她就面露堪称慈爱亲和的笑容。“诶！你好啊，好好。过来让小姨看看你。”

秦方好正在抽条，有北美女孩典型的细条条身材。方家基因渐渐开始在她的外表上体现，能看出她将来矮不了。正要舒展开的桃花眼，带一点驼峰的高鼻梁，显得她有股凛然自傲的神气。

“几岁了？”

“快九岁。”

周行始终带着笑，“喜欢学习吗？”

方荼腹诽，这是什么问题喔。但秦方好雀跃地回答：“喜欢！我最喜欢上学。我数学不太好，其他课都很喜欢。”

周星原赶紧给周行解释：“好好数学也有A的，她学得不差。是她学校华人学生太多了，特别是这两年不少刚从中国来的转学生，数学都学得超前。这边基础教育的训练量没法跟国内比。”方荼在旁默默惊讶。作为一个混过家长群的人，他知道了解整合这些对周星原自己的学习生活无用的琐碎信息意味着他如何上了心。

周行点点头，表示理解。“喜欢就好，一时的成绩不重要。小姨这里有几本书，你要看吗？”

周星原都没想过“成绩不重要”这种话是周行说出来的。他示意女孩：“好好先去看书吧。在那边。”他一指起居室里的餐桌，进门时他就看见了，是自己童年时看过的物理化学入门书；在他小时候就已经纸质发黄，周星原也没想到周行还留着，还带来了。

秦方好依言出去了。方荼不知道该走该留，他的人际交往经验里唯独这一块空白。还好周星原又说：“你去看看好好，她是不是不太认识中文字？”方荼赶紧借机出去，“我给她开Google翻译呗。”

母子俩一卧一坐，慢慢地说了这次生病的前后。周行PhD毕业后，一心科研无所谓收入，就地做了博后。在一个环境待久了，再淡于人际交往也会有些朋友。这次她能及早发现病征，还是多亏了楼下的邻居。

荔琳比周行还大几岁，令中年回到志愿路途的周行不再孤单。她是到台湾留学后嫁在当地的马华，本科毕业就依照传统思想留在家庭生养子女。直到最小的孩子也上了大学，她自认尽完了对家庭的责任、从母职退休，才回到校园，重新追求爱好。重新参加学测、在台读完了大学和研究所，又来美国深造。用四五十岁已经开始退化的大脑机能与年轻人一起吸收和思考，其中艰辛难为人道，但乐在其中。用荔琳的话说，年轻时以为家庭是人生的归宿，直到中年才渐渐感到，价值感是自己给的，唯有自己是自己的归宿。

她依旧会生活，爱照顾人；似乎没有刻板印象中理科学术女性的气质，外表像随处可见的卖场里推着购物车的主妇，却是大楼里人缘最好的一个。连周行也无法拒绝年长女性的随手关照，被她带着参加了若干集体活动。

周星原内心惊叹，女性朋友柔软的力量却如此可观，周行现在看起来随和多了。只寥寥数语，已经让曾与她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周星原看出这改变。她终于不需要竖起浑身坚硬倔强，向人露出了她的本来容貌。

“你们呢，你快毕业了吧。”

“快可以毕业了，我读两年半。”周星原突然发现，他不需与爱人分享的考量，还有另一个家人可以讨论。“我在考虑读博。”

周行看他。“确定想做的方向了？读完以后呢，工作吗？”她对他的学科本身不再发表负面意见。

“有几个感兴趣的方向，最近在找导师沟通。”周星原坦言，“想做的事太多，时间不够。今年跑完波马，马拉松就打算停一停，不再这么投入了。如果确定读博，现在做的实习也打算辞掉。”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我需要多点时间和精力陪好好，她从今年暑假就要搬来和我们长住了。”

周行习惯地皱眉，低声说：“你们两个男的，怎么带一个小姑娘？再说过几年她就该青春期了……”

周星原欲言又止，周行这是反对他养孩子吗？他还没开口，外间就传来扬起的声音：“小周哥哥，火是气体吗？我哥说他不知道。”

“火不是气体，也不是固体或液体。火是现象。”周行回答，“好好过来，小姨给你讲。”

秦方好拿着那本书进来了，坐在床头的凳子上，给周行摊开她看的那一页：“这个我们学校教过。我们还学过Non-Newtonian fluid。不是液体也不是固体。”

周行点头：“对。这本书出版的时候，我们还不学这个。你在学校里是怎么教Non-Newtonian fluid的？”

秦方好兴致勃勃地介绍，“我们老师用corn starch加水，装在一个大的盆里给我们摸，很好玩……”她比划着她怎么在那个盆里拍打表面。周行微笑着看她。

周星原就退出去：“那我和方荼去做饭。”

“妈，你在床上吃饭吗？”周星原走到卧室门口。一大一小还在看那本书，已经看了小半本。

周行用还能正常活动的那边手臂撑起身体。“我出来吃。”她前任房客留下了些家具，桌椅板凳凑起来还够四个人一块吃饭。

方荼在厨房找到一个玻璃内胆的老式保温桶，“这是荔琳姐的东西吗？我给她送点菜下去？”想必两个邻居没少搭伙吃饭。

周行没想过这些有来有往的礼数，但桶确实是之前荔琳给她送饭来的。“好，那谢谢你。”方荼就装了周星原做的卤肉饭，问了房间号出去送。

周星原给母亲拉开椅子，看她扶着桌边慢慢坐下。“疼吗？”

“疼。”周行面无表情，“腋下取淋巴的部位比较疼，其他地方不动就不太疼。可能腋下的神经末梢比乳房多，我不懂这些。”

秦方好担心地看她。周行露出笑容：“谢谢你陪小姨说话。看看书就不疼了。那本书——你小周哥哥小时候骨裂在家休养，我也跟他一起看过。”

周星原的童年记忆中，关于骨裂和那本物理启蒙书的记忆，突然关联起来。是了，当他暗自埋怨母亲在他极疼痛时还在催他学习，其实周行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帮他转移注意力。

秦方好吃惊地看向周星原：“你还骨裂过？是不是特别痛？”

周星原的指尖温柔地拍拍她的肩膀，“看书就不疼了。”

方荼回来时，家里的三个人都坐在桌边等他一起动筷。他就坐下在周星原身边，接过筷子默默融入。

秦方好正在给周行讲他们的小平房：“小姨你没去过吗？那你暑假可以来玩，我看过去年夏天的照片，院子里开好多花，特别漂亮！”

周行轻声细语地给她讲：“小姨是大人了，没有暑假。你放暑假要不要来小姨这里玩？”

“小周哥哥说送我去上夏校。”

“波士顿也有夏校。我可以照顾她。”周行征询地看他们，那目光让方荼都受宠若惊。周星原在桌下把右手放在他的左腿上：“我们回去研究一下。”